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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國主雖是他名義上的父親,但在他看來卻是一個實實在在的陌生人,他心裡不安,卻也不得不暫時與母親分離,有許多陌生的人將他推搡著去往別的宮宇,告訴他他是這裡的四皇子,他可以擁有許多至高無上的權力和財富。
那一夜,枕衾柔軟,香爐焚燒,他卻沒有睡好,軒窗外人影瞳瞳,步履嘈雜,所有人都仿佛在準備著什麼無比盛大的宴會。
但這場宴會沒有人叫他。
那些喧囂又漸行漸遠。
他輾轉反側了不知幾許,待到旭日東升,他爬起來,摸索著走出了宮殿的門。
王都比他想像的還要大,他毫無頭緒的在拱門與拱門之間穿梭,兩旁時不時遇到的人都不像是人,更像是漂浮而過的鬼影,沒有人搭理他,沒有人要引他前行的意思,他就像是走在一片迷宮之中,永遠也找不到出口,走不到頭。
他終於倦了,再也不想顧及那些所謂「規矩禮教」,脫了沉重又鑲嵌滿珠翠的外袍,一躍而上城牆。
這次他站在高處,得以縱觀大半王城,然而率先入目的卻是一根桅杆,一根高聳入雲的桅杆。
桅杆之上,懸著他母親的頭顱,被裝點的極為精緻,像一個寶器一樣的頭顱。
......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從高處墜下的,似乎是頭先落了地,跌的狠極,記憶都變得極為模糊,他甚至不記得卜算子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只知道他仿佛是被連夜送出了御熙國,送往了遙遠的招搖山。
而後,他拜入了主修逍遙道的簫下隱居,成為了蘇九重的徒弟。
恍惚間他聽見卜算子對蘇九重說了許多的囑託之詞,說他需要平心靜氣,需要人引導,切莫不能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容易走火入魔,又說修行才是首要的,唯有修成大道,才能保自身歲歲安康。
蘇九重一一應了。
這些話七八成都被他聽進去了,他呆了呆,感覺顱腦里似有千刀萬剮,他強迫自己沉睡,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將一些自己不願意面對的事情深埋遺忘。
而後,他不再問世間事,一心修道。
御熙國國主會定期向他遞來書信,字裡行間提及他的修行皆是國主恩賜,作為回報,他需要幫御熙國平息災劫。
他一一照做,不欲反抗。
他麻木不仁的活在寶相莊嚴的軀殼裡,不去揭穿不去面對,旁人說什麼他便做什麼。時光荏苒,相安無事的一晃多年,他成為了蘇九重座下最得意的弟子,十八歲的洞虛,御熙國的四皇子,文韜武略,俊美無雙,何等天賦奇才,眾人將他當神一樣供奉,處處皆是溢美之詞,仿佛他真的就是那樣完美無瑕之人。
唯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內里像是被蟲蝕空了,恨和悲哀在土裡發酵,糟透了。
可他害怕別人說他冷酷無情,悖逆倫常,說他忘本,手染殺孽,自此多年修為停滯,修真之途毀於一旦。
因此,他依舊對御熙國食人一事做眼盲不見,而會在深夜時暗暗恨自己懦弱,捶打自己的頭顱,他幫御熙國做的越多,對自己的厭惡憎恨就越深刻,常常恨到泣血的地步,可他就是不敢打破這一切——
直到有一天,他聽說......御熙國被滅國了。
滅國了,整個王都,還有那個國主,統統都不在了!
天哪!
他的靈魂被照亮!
這個消息無疑令他心中狂喜,難以遏制,心道怎會有人替他行這酣暢淋漓之事!
多年來他想做而不敢做,終於有人替他完成了心愿,宛若賜予他重生,給了他光明,讓他從此以後再也不用夜夜被噩夢纏繞!
究竟是誰......是誰做了這樣的事!
那個人必定是他高山流水的知音,是他的恩主,世上恐怕再難有第二個!
他要不惜一切代價的去找到這個人,將自己擁有的一切都交給那個人!為那個人赴湯蹈火,肝腦塗地!亦在所不辭!
他的心情跌宕未幾,忽而聽人奔走相告:屠戮一國的兇手乃是扶玉仙盟中一名走火入魔的劍修,如今已被正道宗門協力圍剿正法,身死道消。
他愣住,如獲當頭一棒。
他夢寐以求的心尖上的人,被他視為救命之主的神祇一樣的人,竟然是正道宗門眼中的邪佞?!
隨蘇九重修逍遙道的這些年,講究一個自在而為,極少去打聽外界逸聞,但僅僅是這簡短的兩句話,已經足以讓他經歷大起大落。
怎麼會這樣呢?!
那個人......怎麼會就死了呢?
那是冥冥之中唯一理解他的人啊,他還沒有去找,沒有見到他與他把酒言歡,義結金蘭。
怎麼就死了呢......
如若他沒有一心要保全自己,今日行此事的人是自己,那是否如今身死道消之人,就會是自己,而非那個人呢?
他想了又想,絞盡腦汁,卻始終不能得到答案,只是胸中的劇痛撕心裂肺,幾乎要讓他悔得披肝瀝膽。
龍泉峰就在絳皓潭的萬丈崖壁之上,「鐺」一聲,有東西自雲端墜落,落在絳皓潭深處,濺起龐然水花。
他回首,忙撲倒於水潭邊,伸手自水底撈出一物,發現是一截斷劍。
從鳴鼎劍宗掉下來的斷劍,會是誰的?!自是不用說了!
他呼吸戰慄,慌忙去查看。
劍刃斷裂,大半已不知所蹤,劍柄上全是縱橫交錯的劈砍裂紋,早已看不出本來的樣子,只依稀能見到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