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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是在一聲聲的喊「師兄」,腔調收著,卻時不時高一陣低一陣, 帶著又軟又碎的泣音,濕淋淋的胸膛時不時挺起來,那道橫貫左胸汝投處的傷痕無限放大,嫣紅如血,叫人想撕碎了一分分吃進肚子裡去。
......
非要說的話,其實他是被這個夢驚醒的。
顯然,這個夢於師雲琢的性子而言,堪稱大逆不道。
但以師雲琢那樣寡淡又禁慾的態度,能做出這樣的夢境......足見兩人之間的糾葛早已融入骨血,非一日之功。
「怎麼了?」澹臺衣問。
對方怔了一下,回望澹臺衣的眼神難免有些心虛。
「沒什麼,就是頭有點兒暈。」對方說:「一下子想起太多事了。」
「不然你還是睡吧。」澹臺衣說:「你總是不睡,他死了怎麼辦?」
對方:「......」
澹臺衣說:「他死了,我盞兒不得難受死。」
對方遲疑道:「難受死恐怕也不至於,我覺得......雲盞現在對我有意見,還不止一點兒。」
澹臺衣詫然道:「這話從何說起?」
對方道:「方才我讓觀瀾瞧著,你兒子的嘴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臉,然後他就很生氣的跑了,知子莫若母,不如你幫我分析分析,這是什麼意思?」
澹臺衣:「......」
澹臺衣:「我說我其實是讓他去跟你道歉的,你會信嗎?」
對方聳了聳肩,無奈道:「從前他羽翼未豐,我打著師兄之名壓他管制他,讓他一忍再忍,如今長大了,翅膀硬了,自然生出逆反心理,更討厭與我肌膚相親了吧。」
「小男孩總歸會有點兒臭脾氣的,你莫要放在心上。」根據這樣的描述,澹臺衣也不能憑空分析,不覺有點兒頭疼,以手指按了按太陽穴,「你不如讓那位跟他把話說清楚了吧,師兄弟之間哪有隔夜仇呢?吵嘴罷了。」
「我跟那位是單向通感,你又不是不知道。」對方無奈道:「希望他爭點兒氣,別把跟雲盞的關係搞砸了。」
「沒事兒,還有我在呢。」澹臺衣說,她的眸中凝結出幾分堅毅冷色,「大敵未出,自己人必不能先內訌了。」
對方的身形晃了晃,眼中的光開始渙散。
「我猜他大概要醒了......」他輕聲道:「對不起,師娘,讓你被迫隱姓埋名這麼久,既不能與我師尊相認,也不能與雲盞相認......」他喃喃絮語,雙眸漸漸合上,復又陷入了沉睡。
他一共沒有說幾句話,臉色極其蒼白,氣若遊絲,仿佛隨時會煙消雨散於人間,他此時復又昏迷過去,澹臺衣反而感到安心。
她走近了些,走到凝冰塌邊,輕聲道:「睡吧,睡了好,睡了才不會痛啊。」她長嘆一聲,「也虧得你不是一般人,敢對自己下這樣的狠手,一般人哪兒能受得了裂魂分體的痛......」
她闔眸,腦海中浮現出血跡斑斑的夢回過往。
鮫人其實很少做夢。
但她的夢境逼真如昨,叫她痛徹心扉,在她的那場罕見的夢境裡,她經歷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是一個常年盤踞於東海深處的鮫人,偶然間會無聊的上岸去,看一看人世間的風光。
秦雲盞是她在海邊撿到的一個棄嬰。
她並非群居動物,也從未養過孩子,面對這個玉雪粉嫩的嬰孩,她破天荒的生出了幾分好奇興致。
人類的嬰兒是無法下海的,所以要撫養這個孩子,她就必須上岸。
她過關了海底幽深寂寞的生活,便順水推舟的換了個身份,又取了個接地氣的名諱,前往秦陵郡居住。鮫人擅羅織和樂歌,因此她秦陵郡的樂坊以及織坊變成了她養家餬口的地方。
隨著秦雲盞的長大,她漸漸嘗到了人類才有的天倫之樂的滋味,沒有深海里長年累月的孤寂,儘是酸甜苦辣。在秦雲盞長到十七歲的時候,她便屬意送秦雲盞去修真,而目的地便是東方最顯赫的修真之地扶玉仙盟。
其實送秦雲盞去扶玉仙盟此事她有幾分自己的私心,很久之前,她在東海之濱邂逅過一個劍修。
那劍修的劍與人皆是上佳,就是好像有點兒不太聰明,成日圍在她身邊兒直打轉,一會兒送她撿來的貝殼,一會兒用沙土堆城堡給她看,這些東西她作為一個常年生活在海域裡的鮫人,早就看過不知多少遍,膩也膩死了,就問這劍修想要幹嘛?結果這劍修支支吾吾的,除了臉紅,什麼也說不出來。
偶然一次,大浪帶了海蛇一族襲上海岸,沿海居住的人們被攪和的民不聊生。
那劍修劍掃八荒,救民於水火,破天荒的露出了正經模樣,還有幾分帥氣。
但那時她不懂何為情愛,帥也就帥過了,並未與之再續什麼緣分。
直到後來在人世間住的久了,看慣了許多人情冷暖,才漸漸開始懷念當初那個會臉紅的笨蛋劍修,只是也不知該去何處尋了。
劍修很好,她與自己說,遂送了秦雲盞去學劍。
然而,沒有人能料到,此去卻是他們母子倆人生的轉折點。
秦雲盞一去便杳無音訊,她在秦陵郡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那空巢孤寂的生活,某一天,有一群人找上門來,問她是不是東海鮫人澹臺衣。
這許多年,她過貫了古井無波的凡人生活,經年養成的警惕之心早已淡化,只說了一句「是」,對方便出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