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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游,我殺了他,」他一邊說著,一邊朝接他的少年伸出手,「幽劫也從此解決了。」
他的手被握住,從泥濘的地面被人拉起。李少游溫聲道:「實屬不易。」
「的確不容易。你大哥的在天之靈,亦足告慰了。」
「大哥從很久前便開始憂心幽劫,看到今日,一定會高興的。」
站穩以後,桂鳳樓也沒有鬆開緊握的手。以前只要提起李緒,便有無形陰影橫在兩人之間,但今天,他不想再管那麼多。李緒要他等,夏珏要他等,柳懷夢也說過類似的話……卻誰都沒有說明白,要等到什麼時候。他願意等,可是當下的風雨,卻只留他一人面對,直到李少游為他送來了一把傘。他累了,需要汲取溫熱,從李少游掌心渡過來的溫熱。他全身都被雨水澆得冰涼,唯有這點溫熱,安撫著他,撫平了他剛剛對這天地誕生的怨恨。
他不是無情無心的仙神,有一顆破碎了許多次,又被勉強拼起的血肉做的心,就在剛才又破碎了一次。造化如此耍弄,他怎能不怨恨?
山路崎嶇難行,他們並肩走在雨里。殘病之軀,和傷痕累累的心,彼此攙扶著。
桂鳳樓最後回看了一眼。夏珏死後幻術失效,龐大的獸軀顯露了出來。覆著鱗甲的前胸被劍氣刺穿,血水在地面橫流。他念動咒訣,一蓬火焰飛去,點燃了妖獸屍軀。
「少游。」
「嗯?」
「我答應會回來,並非去尋死。」
「我信你,所以只帶了把傘找你,否則就會叫上隨從了。」
「抬棺材的隨從麼?你想過,是不是。」
「想過。」
「呵,少游……」他笑了一聲,爾後輕聲道,「只剩我與你了。」
燃燒在妖獸屍軀上的火光經雨不滅,映亮了兩道身影。在傘下,一人攬住另一人的肩頭,將唇印上了對方的唇。
多年後,皋狼城主府。
「少爺,早些休息。」端來一盞茶,老管家道。
「嗯,放下吧。」李少游應了一聲,卻連頭都沒有抬起來。燈燭明亮,案前的他鶴氅披身,白玉發冠更襯得面上沒有血色。正值盛年,鬢間已有了白髮。
老管家瞧著他,心頭感傷。大少爺去後,自己承蒙李家恩情,被賜延壽靈藥,得以親眼看著小少爺長成。大少爺從前勤勉,小少爺不止是勤勉,甚至拼命,接任城主以來日以繼夜地操勞。據說接納了淮泗兩城的難民,安置在清源山中拓荒後,也著實多了不少繁雜事務,但少爺實在是不顧惜身體。他勸過,少爺的屬下們也勸過,沒人勸得動。看似閒散隨和的李少游,強硬起來與李緒如出一轍。
還有小少爺的婚事……這些年有許多人勸他成家,他卻力排眾議,將遠嫁姑姑家的堂弟季旻接了過來。唉,那可是外姓人哪!
老管家退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放下筆,喝了一口茶,李少游望向窗外。
曾有許多次,他在片刻閒暇中不自知地望向窗外,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在觀察庭院中的那叢素馨花。等花開了,復又落盡,桂鳳樓就會來吧?為了避嫌,也因為大哥的關係,幽劫平定後桂鳳樓終究沒有長留皋狼城,但每年都會來看望他,住上幾個月。李少游暗暗懷疑,他所稱的在外遊歷,其實也是在替自己尋醫問藥……但是沒有結果,所以每次回來,桂鳳樓也不提及,只是笑著說說路途上的趣聞,帶些各地的風物特產給他。
再過幾日,阿旻也要在族中秘境試煉了,就像自己當年那樣,李少游思忖。這副擔子,如果有人能接下……
晚風蕭蕭,穿窗入戶,吹皺了案上的文書,風裡挾著素馨花的渺渺幽香。
「表哥,我有點緊張。」古木森森的試煉之地里,季旻道。
「嗯,我那時也緊張,你刀法練得不錯,應是能過。」李少游安坐在寬大的靠椅里,說道。
「倘若……過不了呢?」
「那也沒什麼關係,明年再來就是。」
倘若明年也過不了呢?季旻沒有再問,因為李少游正含笑望著他,雙眸明澈平靜,說道「去吧」,堵住了他將要出口的話。
我還可以等到明年,身體還能支撐,但是再久——最好別讓我等太久。季旻竟然讀懂了表兄未說出口的話,只有轉身,獨自向前走去,面對他的成年試煉。
當季旻的背影隱沒在藤蘿小徑深處,一個女子悄然浮現。
「千百年來,你是第一個帶把椅子進來的。」
「老祖宗,我沒有力氣嘛。」李少游嘴上這麼說,仍撐住扶手,想站起來。
女子嘆息一聲,手掌輕按在他肩頭,按住了他:「辛苦你了。」
「沒什麼辛苦,接下了擔子,就盡力而為罷了。」
他沒有看錯人,一個日夜後,他迎接了氣息蛻變的季珉。府里的慶賀宴,自然早就置辦妥當。
似乎是放下了重擔,賀宴過後,李少游一病不起。
他開始愈來愈漫長的昏睡,漸漸難有清醒時分。有次他從昏睡中醒來,視野裏白茫茫成片,什麼都看不清了。他心知自己就睡在家中床上,卻像是睡在雪地里。皓白月色在上,皚皚雪色在下,相映的銀白輝光里,忽有一道人影款款而來。天地間他唯一能看見的顏色,也是他等候了一生的戀人。
那時候他說,「等皋狼城的事都辦完了,我們就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住,在雀鳴里醒,在松濤里睡,我的手藝不錯,給你做烤魚和山豬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