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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文卿親手給他繫上,明明只是最普通的青棉編織而成,戴在太子手腕上不合適,戴在天子手腕上更是公然冒犯天子威嚴,但公儀峻很喜歡。
可他去年才知道,這青繩每個皇子都有,並不是他獨一份,連那最低賤的三皇子都分了一杯羹,可能別的皇子早就扔掉了,只有他還愚蠢地當個寶貝。
他問文卿,能不能再給他編一條,和別人都不一樣的,最好用金絲編成,綴以珍寶,熏以沉香,佛寺添光。
文卿卻搖搖頭,說最近藩鎮不穩,日夜操持朝政不餘閒暇,更何況如今八方來儀,進貢的珍珠寶飾數不勝數,不必由他來編。
大權在握的帝王處處被帝師牽制,事事由帝師裁斷,這在哪個王朝都是很罕見的事。文卿大刀闊斧地改革,釜底抽薪,只求天下安穩,海晏河清,皇族的勢力因此衰減,門閥士族幾乎要動搖國之根本,可公儀峻沒多說一字,只要是先生想要的,他都願意給。
可他只是想要一條和別人都不一樣的腕繩,文卿就不願意了。
有那麼難嗎?
文卿位居首輔,清流之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文家從當年的寒門躍升外戚世家,哪樣不是他公儀峻給的?
文卿是帝師,是他的先生,也是他的臣子,他的奴婢,憑什麼拒絕他?天底下只要是他得不到的東西,就都該盡數毀掉!
來世,若有來世,他要文卿後悔那一夜不曾答應他。那樣清冷矜貴的人拖著殘廢的腿往乾清宮外爬,長發散亂,衣襟卻護得很完整,月光下墨眸如水,薄唇輕啟,說出來的話格外傷人。
「皇上若是執意如此荒淫無道,罔顧人倫,不知廉恥……微臣死有餘辜。」
那就去死好了。
先生,是你沒教好我,不怨我。
——
東市門,長堤腳下。
天子有令:直碾而過者,賞金百兩;碾磨成泥者,賞金千兩,加封萬戶侯;為之悲哭者,殺無赦。
三日三夜之後,屍體上覆滿冬雪,傷痕累累,慘不忍睹,卻沒有車轍碾壓的痕跡。
東市道通行車馬紛紛繫上了白綾,繞道而駛,路過行人皆著白衣,雖非喪服,緬懷之意卻不言而喻。
然而他們的天子如今卻無暇顧及此事。
三日之前,文卿伏誅的消息不脛而走,南境突發暴動,戾王率兵謀反,率數十萬南境軍飛越關山險隘進軍京城,殺盡各路勤王之師,山河萬里,哀鴻遍野。
這支驍勇善戰的守境軍是文卿生前最想剷除的藩鎮勢力,奈何其中利害關係錯綜複雜,機關算盡,到最後終於收回了虎符,卻沒能徹底折去戾王的羽翼。
那支虎狼之師是戾王一手扶植起來的,軍中的將領全是他的嫡系。
如今兵臨城下,也因文卿算錯一環。
「殺!」
「殺!」
肆虐風雪中,將士們的臉上結滿猩紅的冰霜。
「殺!殺!殺!」
城門外屍橫遍野,南境軍軍心大振,戾王策馬持劍獨行於前,佛擋殺佛,神擋殺神。
京城眾營將士見大勢已去,皆丟盔棄甲而逃,城門徐徐打開,昔日繁華熙攘的朝陽道被風雪籠罩,紅磚翠瓦,畫角亭台,依稀可見。
古來謀亂者攻入紫禁城,首要大事便是入宮尋找玉璽,但戾王卻縱馬狂奔一路沖往東市,馬蹄未落便翻身而下,發瘋似的刨開了厚厚的積雪。
粗糲的手指早已麻木,不知過了多久,才在路中央碰到了一具極為冷硬的屍體,從腰部斷開,內臟不知道去了哪裡。
公儀戾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刨著血污凝成的冰霜,那張俊美無鑄的臉上迴光返照般閃過一片格外珍重的迷戀,卻在看見殘破的屍體全貌時灰飛煙滅。
剛剛攻破京城的南境軍主帥,雄霸一方的恣睢藩王,此刻卻如同稚子孩童一般,怔怔地盯著懷中的斷屍看,直到滾燙的眼淚滴進文卿空洞的眼眶,一滴又一滴,卻融化不了眼底凍僵的爛肉,才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大雪滿城,天地已分不開,輕盈的飛絮落在公儀戾銀亮的鐵甲上,深深地壓彎了他的脊樑。
文卿就坐在他身邊,滿身白髮如雪,不知為何竟跟著落了淚,乾涸而瘦削的臉頰第一次濕潤。
北風呼嘯而過,卻吹不起他單薄的衣衫。
他是第一個為他而哭的人。
公儀戾——昔日的三皇子殿下,如今的南境戾王,相傳性情暴戾孤僻,喜怒不定。
他主持朝堂十二年,最想除掉的心腹之患。
他們毫無交情。
可為何公儀戾哭得肝腸寸斷?
文卿看著他,看了許久。
許久以後,直到公儀戾眼淚流盡,抱著他的斷屍失魂落魄地發呆時,文卿才緩緩抬手,用透明的指尖輕輕觸碰眼前人不住抽搐的臉。
東市道兩旁跪著一眾將士和京城的百姓,無人不掩面而泣。天地忽而晦冥,凍風狂作,空中積雪飛揚。
遠處像是飄來一陣歌伎的啼哭,裊裊縈迴,盤旋不絕。
「文卿此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不知為何落到如此境地!」
「天地其蒼,若真有道義,又為何不與我重來一世的機會?」
白衣卿相仰天詰問,字字錐心,句句切齒。
「重來一世,誅盡該殺之人!朝堂權謀之術不過兒戲,眾官員皇親皆為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