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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儀戾走進去,便聞見滿室的藥香和梅香,交融浸染在一處,和先生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傻站著做什麼?不是來給我送藥的麼?」
文卿挽了挽耳邊的濕發,溫聲打趣道。
公儀戾噔噔噔跑去把藥罐放在桌案上,拿起榻邊另一條浴帕,自告奮勇道:「阿昭想給先生擦擦頭髮。」
「殿下金枝玉葉,不必做這種事。」文卿朝公儀戾微微傾身,聲音極輕,只有隔著這樣近的距離才能聽見。
這樣近,周身的氣息便更容易捕捉到了。
公儀戾臉頰莫名有些紅:「可是阿昭願意。」
更何況,他也不是金枝玉葉的殿下,只是被囚在冷宮誰都可以踩一腳的所謂皇子罷了。
文卿若有所思地盯著他。
公儀戾很有底氣地回望,儘管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底氣來自哪裡。
他只知道先生長得真漂亮,像貓貓。
公儀戾大著膽子,用浴帕蓋住先生潮濕的墨發,雙手順著捋下來,在發尾輕輕搓了搓。
他不敢下手太重,仿佛眼前人是什麼名貴的瓷器,碰一碰就要碎了。
文卿向來不喜被人貼身伺候,擦乾頭髮對於他來說也不是什麼難事,可公儀戾如此堅持,他也不能拂了他的好意。
兩人都沒再說話,公儀戾專心做一件事的時候總是有種近乎虔誠的認真,從身前繞到身後,從右側繞到左邊,偶爾踮踮腳,擦得很輕,但擦了很多遍。
他還未曾見過文卿散著長發的模樣,滿頭青絲如墨緞般透亮柔順,安靜地鋪在蓬鬆微濕的狐裘上,矜貴而恬淡。
文卿拂了拂長發,溫聲道:「多謝。」
「這是阿昭應該做的。」公儀戾幼稚地拍拍胸脯,「以後先生沐浴洗髮前告知阿昭一聲便好,阿昭過來給先生擦頭髮!」
「不必麻煩……」
「都說不麻煩了。」
公儀戾拖長聲音,綿綿地抱怨了一聲。他跑去把浴帕掛在木施上,又打開藥罐,盛了一碗湯藥出來。
「聞起來好難喝。」公儀戾小臉皺得緊緊的,實誠道。
文卿無奈地笑了笑:「確實很難喝。」
話雖這樣說,他卻接過公儀戾手中的藥碗將湯藥一飲而盡,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公儀戾怔了怔,湊過去,像幼犬一樣傻傻地聞了聞他的唇,還沒等文卿說什麼,便癟起嘴巴:「這麼苦的藥,先生是不是每天都喝?」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治不好的病,受不盡的苦……各人有各人的命數,不必難過。」
「先生信命數嗎?」
「自然。」
文卿原來是不信的,但重來一世,卻是不得不信了。
天行有道,自有公論。
兩世的病弱,都拿來成全這重生的因果。
「可是我不信。」
公儀戾眼眶又紅了,望著臉色越來越蒼白的老師,稚聲哽咽道:「總有一天,我會帶娘親和先生去把病治好的。」
「命數不過是慘劇的遮羞布而已,事在人為,為者常成,行者常至,我不信治不好……我不信……」
公儀戾說著說著就掉眼淚,眼淚掉著掉著就往文卿懷裡蹭,到底還是稚子心性,愛哭,愛撒嬌。
文卿無奈,只能暫且抱著安慰一會兒。
他對年幼的三皇子沒什麼印象,只知道少年時期的公儀戾性格孤僻陰鬱,暴戾嗜殺,絕不是愛哭的性子,封王之後便更不是了,鐵骨錚錚的戰神,怎麼可能這般脆弱。
「夜深了,阿昭不回房麼?」
文卿理了理公儀戾耳邊的碎發,冷白的指尖輕撫他濕潤的眼窩,心疼歸心疼,說出來的話卻不饒人:「阿昭現在年紀小,偶爾哭一哭還好,但不要養成一難過就掉眼淚的性子,落了儀態,失了威嚴,難成大器。」
公儀戾靠在他肩上,毛茸茸的狐裘柔軟又暖和,聽著先生的訓誡,悶悶不樂地點了點頭。
「阿昭想再待一會兒。」公儀戾牽住文卿的幾根手指,聲音低低的。
「平時想見先生一面好難好難……」
文卿覺得不妥,想儘先生的責任引經據典歸訓他一番,卻又不合時宜地想起每次見面時公儀戾臉上喜出望外的笑容。
那樣熱情洋溢的真誠,若公儀戾這個年紀就能裝出來,那便是天生的帝王,也不需要他這個先生來領路了。
「……罷了,再待一會兒也好,我今日沒有案牘待閱改,便陪陪你。」
「真的嗎?」公儀戾摟緊他的脖頸,語氣里難忍雀躍,「真的嗎?真的嗎?」
小孩子真的很會鬧騰。
但公儀戾似乎顧及著他的雙腿,坐在上面並沒有亂動,只是口中絮絮叨叨說著各種各樣的雜事,好像有很多東西淤積在心底無人訴說,終於逮住一個,便滔滔不絕地傾瀉出來。
那些事小到某天他起身,在冷宮的地磚縫隙里找到了一隻蟲子,遠到很久很久以前,娘親為他下廚炸了幾顆酥果子。
文卿問他,酥果子是什麼味道。
公儀戾想了想,記憶卻非常模糊,支支吾吾的,臉又羞紅了。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說下次見面給先生帶娘親做的酥果子,但宮裡早就沒有麥粉了,他那時是騙先生的,拿他覺得世上最好吃的東西來誘惑先生,以免被先生拋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