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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舅舅被貶來蹇州做刺史,也不知這上面變了天后,舅舅是不是還在蹇州待著。她不敢貿然問舅舅的下落,免得落入有心人的耳朵,徒生事端。因此思索一番後,只迂迴道:「我想跟恩公打聽一戶人家。」
「你說。」
「不知恩公可認識一戶姓魏的人家?」桑湄道,「應該是一對老夫妻,男主人姓魏,下面還有個兒媳婦,和一個兒子——不,我的意思是,這戶人家生了兩個兒子,長子不在家中,只有長子媳婦和一個弟弟在家中。」
少年盯著她看。
桑湄心裡一個咯噔。
她打聽的,正是當初被安排去投奔舅舅的魏書渙一家。當初北炎軍劍指南鄔,魏書渙和她合作,接應她假死事宜,作為交換,她需要保證魏書渙一家的安全。如果沒記錯,魏書渙家中有父母,有妻子,還有個沒分家的弟弟。
不出意外的話,他們抵達蹇州的時候,舅舅還是蹇州刺史,完全可以安排好他們一家的去處。只要能聯繫上魏家人,就一定能聯繫上舅舅。
「恩公何故如此看我?」桑湄輕聲道,「莫非恩公……是認識這一家人嗎?」
少年瞥了一眼身後的衙門,道:「你隨我來。」
桑湄驚疑不定地跟了上去。
少年帶著她七拐八拐,拐進了一個安靜的小巷。
頭頂是不知長了多少年的濃蔭茂樹,遮住了刺眼的陽光,圈出一片陰涼之地來。有野貓兒懶洋洋地趴在牆根睡覺,聽到人的腳步聲,也只是掀起眼皮略看了一眼,又接著眯了過去。
少年在她面前站定。
桑湄抿著唇,靜靜地望著他。
「你說的那戶姓魏的人家,是你的親戚?」少年問。
桑湄:「恩公是認識嗎?」
少年沒有回答,只突兀道:「你官話說得很標準。」
桑湄目光微凜。
他指的,當然不是大乾正在推行的南北統一的「官話」。他指的,是南鄔使用已久的、如今剛被大乾廢棄的「官話」。
「你是來自建康嗎?」少年問她。
桑湄反問:「難道你不是?」
明明也是一口流利的官話。
少年慢慢地笑了。
他看著桑湄,輕聲問道:「是我兄長讓你來找我們的嗎?」
「你兄長是誰?」
「我兄長,姓魏,名書渙,曾在南鄔衛城司當胥吏。」少年握緊了手裡的長弓,眼中閃爍著某種期待的光彩。
桑湄屏住了呼吸。
饒是內心已經有所猜測,但當真正聽到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繃緊了後背。
怎麼就會這樣巧……
心底某一塊慢慢塌陷下去,一種名為心虛的情緒鑽了出來。她驀地後退一步,竟有幾分不敢與少年期待的目光對視。
「你是認識我兄長的罷?」少年目光灼灼,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不然,我想不出還有什麼人,會來打聽我們家。」
桑湄深吸一口氣,攥緊了肩上的包袱帶,低聲道:「認識。」
少年終究是少年,聽到這話,一掃先前的沉穩,露出只有年輕人才有的激動來:「太好了!那你可知,我兄長如今在何處?自從年前分別後,我就一直沒有收到過他的消息。」
桑湄只是沉默地注視著少年。
寂靜的小巷裡,連蟬鳴都沒有。一隻小鳥撲棱著翅膀降落在牆頭,啄食著掉落在牆頭上的野果殘渣。
牆根下的野貓悄無聲息地起了身。
少年望著桑湄,唇角的弧度一點點消失,最後抿成薄薄的一線。
他眼裡的光彩不見了,又恢復成了初見時沉靜如淵的模樣。
「對不起。」桑湄啞著嗓子道。
少年沉默片刻,輕輕搖了搖頭:「沒什麼。其實早在他當初說要留在建康的時候,我們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他短促地吸了一口氣,抬頭望向湛藍無垠的蒼穹,「聽說北炎軍入城後,將皇室男丁屠戮殆盡,女眷全部劫掠而走,而留下的那些臣子,倒戈的倒戈,殉國的殉國,兄長留在那裡做事,想必,本也是沒有機會活下去的。」
桑湄問:「你知道他留在建康是做什麼嗎?」
「不知道,他從來不肯告訴我們,也算是對我們的一種保護。」少年垂下眼睫,「不管怎麼說,多謝姑娘來報信。姑娘身上衣裳還髒著,不嫌棄的話,還請隨我去家中清理一番。只是需提前與姑娘說好,我家嫂嫂尚在孕中,請姑娘只作是與我萍水相逢,不要提兄長之事了……」
桑湄呼吸陡然一窒。
是了!這少年有個懷孕的嫂嫂!那也就是說……
面對桑湄驚異的表情,少年平靜道:「嫂嫂已懷孕八個月有餘,是在來蹇州的路上查出來的。」
也就是說,魏書渙與家人分別之時,甚至都不知道妻子已有孕在身。
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與妻子,有了一個孩子。
桑湄的指尖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她囁嚅著嘴唇,喉嚨卻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般,發不出任何聲音。
牆根下的野貓注視著牆頭的小鳥,猛地縱身躍起,朝牆頭撲去。
小鳥一聲驚啼,呼啦啦振翅而起,野貓撲了個空,又跳回地上,咕嚕幾聲,悻悻地小步跑走了。
少年的目光從野貓身上收回,輕嘆一聲:「嫂嫂生產在即,我想,現在還是不要讓她知道兄長的事情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