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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院內傳來銅壺滴漏的聲音。
靜默的時間實在太久,久到小廝以為姜無寧根本不會再回答這個問題時,聽到他淡淡道:“恨什麼?恨他不喜歡麼?”說到這,姜無寧斂目,“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我總是相信,他說的那些話,都是騙我的。”
姜無寧聲音愈發低了:“他其實很愛我,愛到死。”
小廝震撼。
姜無寧竟然從來都未曾懷疑過祝清月。
又或者,是即便事實如此,他也依舊執迷不語,試圖以凡人之軀,去賭紙人的一顆心。
送給祝清月的食物中摻了迷藥,祝清月不多時便昏了過去。
昏迷之中,姜無寧將所有人都趕出了柴房,木製的大門緊閉。
狹小的房間內,他們曾在其中糾纏,在許多地方都留下了痕跡。
現下,這個揚言騙了他的人,安靜地躺在床榻之上,顯出平日未曾有過的乖順。
姜無寧撫摸他的臉,為他換上了紅艷的嫁衣。
這紅色襯得祝清月膚色雪白,如筆沾了顏彩描畫出來的五官更是濃麗妖異。
姜無寧來之前喝了酒,明明酒勁不大,冷風吹得人也清醒,此刻卻像是醉了。
他從身後擁住了祝妖,無人看得見他泛紅的雙眼。
沾了酒液的袖口襲來清淺的果酒甜香。
姜無寧低聲對祝妖說話,說了很多,語無倫次,混亂到他自己也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
眼尾愈紅,姜無寧說不下去了,過了好久,才像是眷戀般地,呢喃道:“你穿這身,很好看。”
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
“祝清月,你當真喜歡過他麼?”
將祝妖拉回現實的,是村長帶著諷意和惡意的詢問。
明明問的是百年前的祝清月,祝妖卻覺得這聲質問,穿過了百年的時光,刺進了祝妖的心裡。
祝妖有一瞬間的茫然,仿佛自己也被這個問題擾住了。
時間卻不容許他思考更多。
陣法已經啟動,祝妖本以為姜無寧要將他丟進去了,認命地放棄了掙扎,就當和姜無寧一命還一命了。
不曾想緊急關頭,雙目泣血的姜無寧倏地看了他一眼,那雙眸里癲狂的情緒散盡,只剩下某些難以言明的東西,沉得讓祝妖在恍惚間以為看到了百年前的姜無寧。
不知為何,一股恐慌本能地攫住了祝妖,他下意識地就拽住了姜無寧的手。
鬼王冰涼的手指只在他的掌心停留一瞬,就毅然地推開了祝妖,轉身跳進了陣法中央。
“姜無寧!”
數不清的怨魂厲鬼朝姜無寧撲咬而來,每一口都猶如實質,咬在了姜無寧的神魂之上。
衣服被撕裂,姣好的皮肉露出了數個口子。
“成了,成了!”
村長神色驚喜,再顧不得一旁的祝妖,近乎貪婪地盯著陣法。
祝妖望著自己空空的手心,身體先於意識發出本能的反應,僅隨在姜無寧其後,抱住了他。
在那一瞬,祝妖感受到了和姜無寧同等的壓力,怨氣湧入身體當中,腦海里也響起了尖銳的哭嚎,那是數以百人被獻祭的哀鳴,是他們死時的不甘,被困住不得輪迴的怨恨,通通都在此刻爆發了,像一根根細密的針,密不透風地包圍,針針扎進祝妖的識海。
祝妖頭痛欲裂,意識昏昏沉沉,仍是沒有鬆開緊抱住姜無寧的手。
在他微弱的記憶里,這一幕似曾相識。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祝妖以為自己已經要涼了,腦海中偶爾閃過一些片段,都像是死前的走馬燈。
祝妖在走馬燈前晃著,仿佛又回到了百年前,走過他那短暫的一生。
—
祝妖原是祝清月家中一隻被擱置的紙人。
初始,他沒有五官,沒有容貌,被丟在角落裡,目睹著祝清月所遭受不公的一切。
直待祝清月臨死之前的那個中秋之夜,冷白又慘澹的月光透過窗欞灑了進來。
祝清月拖著自己的病體,取出筆,坐在窗前描畫著什麼。
佇立在他面前的,是一個通身畫滿了邪惡詛咒的紙人。
因久病纏身,他的眼窩深陷,臉色慘白,顴骨凸起。
祝清月一筆一筆,纖細的墨筆沾著彩色的顏彩,勾眉描唇,挑出狹長的雙目,未曾點睛。
片刻,他咬破指尖,嫣紅的鮮血順著筆尖滴落,人的影子在地上晃動。祝清月顫抖著手,以自己的血,為紙人畫上了一雙眼睛。
紙人畫眼不點睛。
從此,祝妖有了自己的意識,攜著祝清月對祝家的怨恨,攜著祝清月對長寧村的詛咒,來到了這個世上。
紙人無心,不是村長的空口之談,姜無寧最開始與他在長陰湖的相遇,是祝妖的有意為之。
他薄情冷性,不信情愛,以局外人的身份冷眼旁觀著姜無寧慢慢沉迷,哄他雙手奉上自己的心,騙他為自己同村長退婚。
事情的進展很順利,退婚那一日,村長家圍了許多人,都以看熱鬧的心態,親眼看著姜家唯一的大少爺執著一位男子的手,揚言要與他成親。
男子與姜家大少爺含情脈脈,那雙狹長勾人的鳳目中是令人難以忽視的綿綿情意。
眾人譁然,各種流言蜚語紛至沓來,霎時傳到了姜家老太爺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