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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朦朧朧間,他看見一片桃色的迷障,煙霧冉冉,他的身子輕飄飄地懸浮在半空,觸不到實地。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推著他往前走,他跌跌撞撞地往前一撲,跌進了那片緋紅的霧靄之中。
他嚇得捂住了眼睛,以為要摔上一跤。
卻聽到一聲低笑。
等待的疼痛沒有到來,睜開眼才發現他正在一處偌大的庭院,正中是數棵繁茂的桃樹,枝葉披離,旁處還有一個小池,碧綠的荷葉亭亭覆滿了水面,假山層疊,妙如天然。牆角雜種著紫紅丁香、滇州白茶、幾株明黃牡丹向牆頭探出。
在他前方不遠處,有一位白衣男子,長發未束,摺扇輕抵著唇,眉目如畫,肌骨如玉,映著滿樹桃花灼灼,風姿雋爽,湛然若神。
他身後是翹檐勾角的巍巍殿宇,琉璃瓦片,明黃廊柱,透露出宏偉莊嚴的皇家貴氣。風卷著輕飄飄的桃花瓣向遠方飛去,幾片落葉打著圈兒貼著地面盤旋。男子衣袂翩翩,側身而立,仿佛遺世仙人。
燕寧恍恍惚惚,看得心頭突突直跳,不知他在哪裡瞧見過那麼好看的人,竟然入夢。
男子轉過身,看見了他,眉眼彎了彎,露出溫和笑意。
燕寧一驚,竟是秦鴻風。卻又覺得他和此前看到的樣子不同,更年輕一些,而望著自己的眼神是說不出的溫柔繾綣,似有脈脈深情,叫人歡喜。
「你說這裡不好,我看倒未必。我往後便住在這兒嗎?」
燕寧有些驚嚇,不知他在跟誰說話,
他惶惑地睜著眼睛,等了會兒,秦鴻風卻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像在演一出無人應和的獨角戲。
「原來這兒是你住的地方嗎?真好看,那我往後常來看看你可好?」
此話剛落,他好像被人呵斥了,不太高興地抿了抿唇,扇骨敲了敲額:「是我僭越了,我該叫你殿下的。」
這句之後他很長時間沒再開口,神情專注,像在聽什麼人說話。
慢慢,他雙手交握,輕輕道:「只要殿下信任臣,又有什麼事不能成的呢?」
他說:「你不要怕,我既然答應了你,自然會全心全意地幫你。」
他說:「等俗事了了,你也要記得你允諾我的事。」
燕寧此時才有些明白,這不是他的夢,反倒是他闖入了別人的回憶。
他有些不自在,感覺自己窺探了別人的隱私。嘗試著開口提醒,卻發現自己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他一驚,剛想向前走一點,就發現自己的腳如紮根在了地上一樣,一步都動不了,他努力掙了掙,把自己弄得氣喘吁吁也沒能挪動一寸。
等他再抬起眼,眼前的景象已經像走馬燈一樣變換了起來。
星辰更替,院內花開花落。
他看著秦鴻風獨自一人對著空氣說話,時而淺笑應和,時而蹙眉不發一語,多數時候總在指點著什麼,偶爾也會與人爭辯,如玉的臉上動了氣,顴骨染上一抹緋色。
他有時坐在桃樹下擺放的石桌前煎茶,桌上總是擺著兩副茶具,有時又以半幅殘局與人對弈,修長手指夾著顆白玉棋子,有時就只是坐著讀書練字,寫寫畫畫,每有什麼成品他都會很高興地轉頭跟身邊的人評點一番。他的生活很規律,寅時起,亥時眠。偶爾會拿四季時花釀酒,酒罈子就埋在第三棵桃樹底下,啟壇時芬芳四溢,熏人慾醉,酒至酣時,興致來了,他會抽劍起舞,身姿若驚鴻,若游龍,手中那柄劍,精光四溢。
歲月飛馳,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秦鴻風會時不時地離開,而且消失的時間越來越長。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秦鴻風都沒有再出現。燕寧一直在等著他,他不來,燕寧就只能空對著個偌大的院子,數著雨水從牆檐上滴落。應該也是有人來打理這兒的,粗笨的雜役宮女在牆角經過時會帶落幾朵花骨朵兒,從草上走過去時也會壓出一道行跡,池裡的魚兒有人定期投喂,橫生的枝條也會有人裁剪,只是燕寧看不到這些人,只能看那些變化的花花草草,看久了就覺得百無聊賴。
漸漸,燕寧發現,他們也不常來了。院子開始變得荒蕪,花草沒人照料,枯死了大半,池上漸布綠藻,原來養著的幾條錦鯉也死了,屍體在池底發出腐臭,假山倒了半壁,碎石斑駁,雜草長得遮住了石凳。
又一年春來,院內已經一片萋萋,只剩幾株桃樹,雖然沒人打理,卻生得自有一股蠻勁。花開時仍然重重疊疊,繁密得遮住了樹幹。看得燕寧也精神一振,料想秦鴻風如果回來,看到這副場景,一定也會喜歡。他總想著花期再長一點,開得再盛一點,定要支撐到秦鴻風回來的那一天。
有一夜大雨,滿樹桃花遭雨淋打,簌簌而落,一整夜燕寧都急得冒火,只恨自己不能動彈,上前遮雨。所幸第二日雨晴時,地上雖然滿地殘紅,枝頭的花朵倒還算茂密,桃花添雨反而更惹嬌媚。他又喜歡上昨晚的夜雨,想著,秦鴻風如果今天過來,該有多高興。
只是,他等啊等,直等到最後一株桃樹的最後一朵桃花也落盡了,也沒能等來那個人。
他望著那朵凋零的桃花,心也沉沉墜下。甚至有些怨憤。
在燕寧以為這裡會徹底被廢棄時,秦鴻風才出現。
他瘦了不少,那件白色衣服穿在他身上已經顯得有些寬大了,走路時腳步虛浮,衣袍飄飄然,仿佛隨時會隨風而去。他順著院牆走了圈兒,手指拂過牆磚,時而停一會兒,摸一摸枯老的枝幹,時而仰頭看看天,像在聽什麼聲音,之後在院子中央站了會兒,定定看著一處虛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