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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玉山頂事變時,少白將少安打暈了扔在一邊,下山時便帶了他走。當晚他們在山腳的一個客店歇息,少白將少安點了昏睡穴扔在床上,便出去安排明早的行程,等他回來時,屋裡的人卻不見了。
憑他對少安的了解,少安絕不可能那麼理性,不吵不鬧地自己逃走。
可如果不是少安自己離開,還有誰認識他?又有誰會帶他走呢?還能在少白毫無察覺的情況悄無聲息地潛入又帶人離開?
思來想去,似乎只有一個人選。
可連心都被挖出來了,怎麼能活下去?
他若沒死……
燕寧一想到此,也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感受,只是忍不住偷偷派人去打聽他的消息,近十年,始終一無所獲。
其實無論活著抑或死了又能怎麼樣呢?而今他手握天下權柄,得償所願,意氣風發,往事皆已塵封,不該再記掛這些年少無知的恩仇。
正此時,一桿銀槍劈空擲來,深深扎入船艙柱子,紅纓晃動,槍桿不斷抖動。
「狗皇帝,拿命來!」數十矯健身影齊齊向河中游舫攻來,為首的一個玄衣少女,將一桿紅纓槍舞得如出水蛟龍。
蛇終於出洞。
片刻間,河兩岸高樓窗戶齊開,無數羽林軍手握箭孥,又有將士翻窗躍下,這重重羅網早已恭候這幫反賊多時。
箭矢紛飛,酒樓里的看客被嚇得緊閉門窗,縮在牆角里一動不敢動。
劉方兀自深陷剛剛生死一剎的恐懼中,剛剛一隻箭擦著他頭皮飛過,反應稍慢一點,他現在就是個死人了。
不知多久了,外頭才安靜下來。有膽大的趴到窗邊開了窗戶縫隙偷看,只見河面已風平浪靜,船舫破水離去,杳無蹤影。反賊與官兵全部撤離,唯有殘留在河岸的弩箭和血跡能看出適才戰況的慘烈。
劉方回到家,喝了半壺涼水才壓下驚,手舞足蹈地重複今日的奇遇,小啞巴聽得十分敷衍。
「那女人打人前還大喊了一句,叫什麼我要殺死你這個狗皇帝。」劉方捏著嗓子模仿,把自己逗得直不起腰,沒看到小啞巴聽到這話時,一下子變了臉色。
「說起來,我剛剛還覺得那公子長得和你挺像的,可俊了,哎哎,你趕緊去洗把臉讓我瞧瞧,兩個人是不是一樣?」劉方嬉皮笑臉地推他。
啞巴沒理他。
劉方討了個沒趣,他也不是真想看,只是隨口說說。見啞巴又開始發呆,無聊至極,打了個哈欠就上床睡了。
深夜,等劉方睡熟了,啞巴從床上爬起來。
他走到院子裡,打了桶水,細細擦去臉上的污漬,然後低頭瞧著水面,水裡頭映出一輪潔白的月亮和一張極好看的臉。
小啞巴面無表情摸了摸這張臉,從懷裡掏出一把刀,虛虛地在面上比劃了幾下,似乎在衡量在何處下手比較好。
眉骨下拉劃到嘴角,或者從左到右劃個對稱,小啞巴扯扯嘴角,皺眉瞪眼做出怪相,感覺都挺嚇人的。
可最後,他還是沒狠下心。倒不是怕疼,只是他突然想到,那人從前喜歡自己,也不過就是因為這張臉,若臉也沒了,他再見到那人,該如何自處?他豈不是一無是處?他雖然討厭這張皮相,卻也仰仗著這張皮相,滾滾紅塵都淪於色相,怎麼說舍就能舍掉呢?
啞巴就這麼舉著刀在院子裡站了許久。
在雞鳴之前,他回屋簡單收拾了東西,便離開了。
離開容易,只是一時不知道該往何處去,在被劉方撿到之前,他已經去過很多地方了,浮玉山頂他沒看到屍體,就總抱著一個奢望,後幾年他一直在人間四處找尋,出關去過塞外也渡船下過江南,爬上過雪山,西行去過嶺南,五湖四海他走了個遍,越走越想天地真大,處處風景都不同,被困在原地的人,未免可惜。
日頭尚早,路上沒什麼人,他離開小鎮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段,經過一片池塘,看到一對對野鴨,經過一片樹林,看到纏繞的連理枝,似乎都與他作對。
後來他想,既然燕寧要一路南下,剿滅青蓮教餘孽,那他便走相反的路,才不會和他們撞上。
於是他雇了小舟沿著河道北上,夜裡煮酒聽風,醉臥看潮,真的別有樂趣。
下了船,他宿在一處旅店裡。半夜的時候又被噩夢嚇醒了,肩頭沉甸甸的,好像搭了什麼東西。轉過頭,一隻皮毛燒焦了大半的狐狸就蹲在他身邊舔著爪子。
他與它大眼瞪小眼看了一會兒,啞巴開了口,許久沒用過嗓子,聲音嘶啞地很,「你怎麼來了?」
狐狸好像老了很多,沒以前的靈動勁兒了,跳下床的時候險些磕著腳。尾巴毛暗淡無光,禿了大半,只剩下可憐兮兮的幾縷點綴門面。
狐狸說,他得了秦鴻風的修為後,終於破了瓶頸,功力大進,不久就迎來了雷劫,它們作為妖,都要挺過雷劫才能得道成仙。
不用問了,看他現在的可憐樣,一定是沒挺過了。
狐狸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地舔著他爪子上的傷口,「我本來已有近五百年的修為了,一下子給我打回了原形。早知道不巴望著成仙了,還不如做只妖呢。」
狐非歡悔恨得要命,日日以淚洗面,把眼睛哭腫得像對核桃。跟在小啞巴身後走,好像指望從他身上找一找心理平衡。
一個人倒霉了,總要看到另一個更慘的人才能心裡舒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