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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常召燕寧過去,拉著他的手,問他的近況,努力裝得和他親近,指點他一國之主的禮儀,教導他治國的道理。王后對他的態度也緩和了不少,不時會賞賜他一些吃的用的,演一演母慈子孝的恩愛,背後卻難掩厭惡的神色,那眼神里的怨毒和懷恨是用再多脂粉和甜食都消解不了的。
燕寧終日服侍在宣華殿內,有人誇他至孝,也有人笑他裝模作樣,虛偽至極。
厚重的殿門終日關得緊緊地,寢殿內是濃得散不開的酸苦的藥味兒,還有人瀕死時那種朽爛的氣息。
「你決定要去了嗎?」南宮懷瑾問。
燕寧垂下眼,平靜地說,「嗯,我也希望父王好起來。」
「郗王如果好了,殷夫人她們絕容不下你,喘過氣來了一定會培養一個更適合的太子,你何苦去為他人做嫁衣裳?」
燕寧望著病榻上郗王青灰的病容、錦被下凸起的枯瘦肢干,和他印象中意氣風發、殘忍獨斷的父親形象已大相逕庭。人到死了,竟變得如羔羊般溫順起來。
「但培養需要時間,這就夠了。」燕寧說,邊用錦帕擦去父親口中無意識溢出的涎液,「現在的時機不對,如果父王現在死了,這王位我坐不安穩。朝堂上下支持我的只有太后一個,禁宮內的守衛哪裡比的上我那幾位叔父手下的兵馬?就算僥倖那幾位叔父沒有謀反,我也不過是太后手下做戲的傀儡,一舉一動都要聽她們的指示,看她們的眼色,這樣的郗王做來有什麼意思?」
南宮懷瑾沒料到這看似愚鈍的傀儡太子竟有這樣深沉的心思,愣了片刻後輕笑著說,「是我看走了眼,殿下思慮得比我周全,殿下決定了就好。」
燕寧卻還有些不安,遲疑著問,「只是你算得真的不會錯嗎?」
南宮懷瑾鄭重地說,「殿下不可心有疑慮,只有殿下信了,這事兒才是真的,但凡有一點動搖,都成不了。」
「常言道,事在人為,殿下若是有決心,有緣法,不妨不顧一切去搏一搏,若是贏了自然皆大歡喜,若是輸了,就看殿下覺得值不值了。」
燕寧沉吟片刻才笑道,「是啊,既然我身無長物,孑然一身,又為什麼要害怕輸呢?」
為替郗王祈福,郗國擺下羅天大醮,由太子主祀,誦經祭拜七七四十九天,在祭台上,欽天監的神官南宮懷瑾占得了一個神喻,神喻預言能救郗國的人,在北方的山上。
去人跡罕至的神山上尋仙問藥,五步一拜十步一叩,聽起來荒唐無稽。但郗國上下迷信占卜祭祀,對鬼神之說及其敬畏,燕寧的求訪又得了欽天監的神官預言,出行之日,全城的人都簇擁到了長街上,擠成了密集的人牆。
那一日天現異象,白晝的天上出現了一顆耀眼的金星,百姓如見神跡,頂禮膜拜,都說太子的出行會帶回郗國復興的希望。於是儀仗浩浩湯湯,一路翠華搖搖,伴隨著一城百姓熱切的目光駛出了城門。
燕寧在車內默然不語,馬車轆轆而行,鑾駕外的熱鬧仿佛與他無關,曠野的風拍打著馬車垂落的黃幔紅綾,他看著吹起的車簾一角,內心對此行的結果毫無把握。
早春時節,鶯飛草長,大地勃發。
儀仗到了清風山下,山腳下有寥寥幾戶人家,過著男耕女織的平靜生活,乍見到這樣煊赫的隊伍,都惶惑得不敢抬頭細看。
山很高,峰巒如聚,一眼望不到頭,山腰處就已經雲霧繚繞,人煙絕跡。
住戶說那上面有毒蛇猛獸和蟲瘴,江流澎湃,山勢險峻異常,非人力可以攀登。看燕寧一個人要上山,都說是痴人說夢,只能白白送死。至於什麼神仙,他們在這裡住了這麼久,別說神仙了,連個妖獸都沒見到過。
住戶們哄然大笑,不知道是哪家的貴公子突發奇想鬧出了這樣大的動靜。
一旁的隨侍也憂心忡忡,附耳對燕寧說,「這世上的人哪見過什麼神仙,就算真有神仙又豈是一跪兩拜就能求來的,殿下萬不可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險。依奴才所見,不如派兩個侍衛先去山上探一探,若真有所獲,殿下再上去也不遲。」
燕寧搖了搖頭,他想著懷瑾的話,也許求神拜佛都是因著心中的執念,信則有不信則無。他從前也曾見過冷宮裡數病纏身的老宮役每日虔誠的誦經祈福,雖然最後都難有善終者。但在命運的混沌時刻,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向冥冥中寄託一份虔敬的期盼。就好像人類最美好的嚮往也沒有得到實際驗證,但那嚮往並不會因此而消滅。1
若連他自己都不相信這份嚮往,又有誰會願意為他驗證呢?
山腳處還算平整,常有獵戶上山打獵,踩出了一道小路,但越往上走越是艱難,雖然一路都有侍衛為他劈荊開路,可山勢陡峭,好幾次都貼著岩壁而行,踏腳的地方僅餘一線,險象環生。更別說還要一路叩拜,虔誠誦吟,連走道都艱難的地方,一行人很快就體力不支。
陪著上山的太監腳打著擺子,抓著樹幹,顫顫巍巍,腳下是濕滑的苔蘚,站都站不穩。口裡還念叨著殿下小心,自己卻已走不上去了。
他哭喪著臉道,「殿下,奴才實在是不行了,再上去的話,這條命都要交代在這兒了。求殿下念在小順子伺候您這麼多年的份上,饒小順子一條狗命吧。」說著眼淚鼻涕糊在臉上,只差因為害怕滑下去而沒跪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