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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亭窩在廊檐下睡得滾香,鬼可鬱悶了。
他從井裡幽幽探出頭來,盯著那衣衫破爛的書生定睛看了半晌。
其實書生來這裡借宿他還是很高興的,他已經偷偷觀察這呆子好幾個夜晚了。
那傢伙呆頭呆腦的,打上來井水也不知吹一吹,混著雨水浮土就這麼生喝,撿了地上快要爛了的被雀兒啄得不成樣子的果子也吃得一臉歡暢,總見他露出滿足雀躍的神情,這和他所知道的「人」大不相同。
生前的事他記不太清了,也懶得去想,腦子老不用就像鏽住的銅鎖一般,鈍鈍的,偶爾也會飄去內堂,翻一翻堆滿灰塵的老舊殘書,但那上面記載的事他又不大看得懂。
可能他生前就不是什麼有文化的人吧。
所以見著這樣的書呆覺得新奇也是理所當然的。
不過那書呆是真呆,住了這些日子都不知去內堂走一走,那些他看不懂的舊書,書呆大概會喜歡吧。
哎哎,管他喜不喜歡呢,等果子都落盡了,他也走了吧。
第二日天亮了。
杜亭在院裡伸了一個懶腰便聽到有人敲門。
杜亭打開門,門外站著一個十四五的小閨女,尖下巴,杏核眼,一見到杜亭先抿嘴一笑,怪靈巧的。
「我大哥托我給你的。」說著把手上竹籃往杜亭懷裡一塞,藍色土布下露出幾隻雞蛋。
杜亭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這是鎮上的習慣,有新來的住客,要送禮的。」小閨女咯咯一樂,也不理會杜亭追問的是哪家的大哥回頭我去拜會的呼喚,扭著腰跑遠了。
「真是……這多不好意思。」
那竹籃里溜溜碼了十來個紅皮蛋,個頭都不小。
當天晚上,對著月亮,守著井沿,杜亭終於吃上熱食,白水煮蛋。
在連吃了幾日酸甜果子的杜亭看來,這無異於美味。
更何況還是白來的。
一邊剝殼一邊又忍不住感慨:「由簡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
等蛋吃完了,吃不慣果子了改怎麼辦?
井裡「人」聽了幽幽搭腔道:「這話什麼意思?」
杜亭知道是昨日那鬼,便道:「不知是誰家大哥這麼好心,白日囑託妹子送了這麼一籃子雞蛋。」
「有蛋吃還不好?沒的發什麼酸。」
「你不懂,」也不知鬼能不能吃生食,杜亭諄諄答道:「我前些天餓得只剩半口氣,吃到這酸甜果子就喜不自勝了,當時只覺是從未嘗過的美味,這乍然添了菜餚,又不是我勞動所獲,吃了這頓便沒了下頓,到時若教我再吃回這酸爛果子,怕是難以下咽了。」
那鬼哼了一聲,道:「這刻有的你吃,就該好好吃你的,管什麼明天。」
「你不懂。」
「我怎麼不懂?」鬼也落寞得久了,難得有人與他說話,雖是個呆貨,但意見相左也忍不住爭辯起來:「你們活人不都只圖眼前快活的麼?那些個達官顯貴,吞食民脂,欺上瞞下,坐擁金銀時,哪個顧慮到明個是否還有命享福?」
「你說的那是個別情況。」
「才不是個別,就說附近鎮子王寡婦,你道她男人怎麼死的?」
杜亭不由搭腔:「怎麼死的?」
「當然是吃多了酒,被他老婆睡覺時用被子捂死的。」
「這怎麼可能?哪有女人殺死自己丈夫?她甘願守寡不成?還是有什麼仇恨?」
「哪有什麼仇恨,」鬼輕佻一哼,道:「她搭上了走買賣的生意人,想和他一道享福去,又怕自家男人報復,便出此下策,誰知道……哼哼,男人死後不到一個月,寡婦肚子便大起來,她先前還以為是那個貨郎的種,結果郎中看過後說,懷了已有三月,那貨郎上次來時是四個月前,這娃是她死去的男人的,貨郎再來時見這女人肚大如鼓,又不是自己的種,自然怎麼也不肯再要她,便以懷有身孕不便上路為由將她撇在鎮上……如今娃兒都生出來了,也不見貨郎回來,女人才曉得自己是偷雞不著蝕把米,能怨誰?若沒捂死他男人,現在一家三口,也算其樂融融……」
杜亭一向只讀聖賢書,那種民間軼事話本是碰也不碰的,這樣的事也是頭一次聽說,剛開始還因為覺著這鬼說話粗糙而微皺眉頭,聽到最後,只覺有些恍然,不由喃喃道:「原來你也是只好學的鬼,看你足不出井,竟知天下事。」
「啊呸!誰足不出井了。」
「咦,難道不是麼,我就沒見你出來過。」
「我那是怕嚇到你……再說,我字也認不了幾個,這些事都是從別處聽來的。」那些個呱噪的雀鳥成天在頂上嘰嘰喳喳,想不知道都難,只有這種呆瓜才以為學問都是書上來的。
「可是……人性本善啊,就說那寡婦,她現在也一定後悔死了,也許會加倍對那個兒子好呢。」
「你真是冥頑不靈!也就你還信那一套,你知不知道我怎麼死的?」
「不知道,如果你願意說的話……」
「我也不知道。」鬼嘟囔道,「但肯定是橫死,因為輪迴道不收怨氣衝天的魂兒,所以我肯定是被奸人害死的!也許,也許這宅子就是我家,你別看它破敗成這樣,當年肯定也風光過的,也許,我是被謀奪家產的哥哥綁上石塊投井死的,再也許,我是個大官,因為得罪權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