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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每一個人,每一個活在這紛亂塵世之間的人,都有不為人知的秘密,埋在心裡,戴在臉上,久而久之,它長進了血肉里,變成一張皮,連自己都不知道它究竟是真是假了。
人在馬上一跑就是一日,下來的時候兩條腿都是酸的,屁股要裂成八瓣,終於到了措達拉他們的據點。兩邊一會師,相互一見,自然是泣涕漣漣,長吁短嘆地熱鬧起來,又有老小安頓,一直折騰到半夜。
好容易等大部隊睡下,瓊芥挑著一盞小燈,揭開華清渡肩膀上的藥布,白布被鮮血打濕,黏在肉上,廢了很大功夫才分離開,瓊芥對著上面的血漬皺眉:「今天騎馬騎得久了,你傷口又裂了。」他抹了藥上去,輕聲問他:「疼不疼?」
華清渡眨眨眼睛,「好疼。」隨即打了個滾兒,嬉笑道:「哎呀,疼得受不了了,快給我吹吹。
「呵,又裝,」瓊芥看了他一眼,「你疼的受不了的時候,哪裡是這副樣子,你每一次疼的時候,嘴唇都抖得說不出話。」
他取了一顆丸藥,送給華清渡服下,又嘆了口氣:「沈軍師總要我們瞞著你的傷,怕有人借著這時候趁虛而入,這道理我也懂,但明天又要騎馬,又該嚴重了。」
兩個人獨處一室,穿著中衣細聲耳語,愈發親密。華清渡道:「那又能怎麼辦,總是要騎馬的,又不是在地上躺著就能躺到死人谷里去。」
瓊芥用新布纏好了他的傷口:「有什麼難的,咱倆同乘一匹,我來拉韁。」
華清渡摸了摸他的胳膊,搖頭,「還說我呢,你這胳膊還纏著,也是個傷號。」
瓊芥擺弄他肩上的藥布,冰涼的千機擦得華清渡往裡縮,瓊芥不由得笑了:「那值什麼,我老爹今日都親口蓋過章了,說你是我小媳婦兒,我不得寵著你?」
華清渡得寸進尺,立即勾住他的腰帶,手摸進他衣服里,輕笑說:「那你現在就寵我一個……」
兩位都不是什麼扭捏的,不多時四根長腿就纏在了一起,倒在榻上解衣襟喘氣,突然「轟」得一聲,房門大響,瓊芥登時從華清渡身上爬起來:「誰?!」
門外立刻噤了聲,瓊芥將衣服一系,赤著腳大刀闊斧地踏出來,只看到一群落荒而逃的背影,無奈地嘆了口氣。
「誰呀?」華清渡自床帳里探出半張臉,懶洋洋地說。
瓊芥沒好氣地關了門,回到榻上,親了親華清渡的嘴唇,撫慰道:「秋兒帶著幾個半大娃娃,找了個球,一直玩到現在。你要嫌他們吵,我現在出去,提著他們去睡覺。」
華清渡是嫌棄幾個崽子,但也捨不得瓊芥現在出去,纖長的手指一下子挑開了他的衣帶:「你別出去,讓他們玩吧。」
瓊芥一下子躺進了他懷裡,用臉頰蹭他的頭髮,輕聲道:「你今日倒是寬宏大量。」
也不知道這句話指的是什麼,是說他對崽子們寬和,還是說他沒有訓斥他在陣前不聽命令?華清渡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人就躺在他身邊,身體是熱的,呼吸是溫的,小暖爐一樣。
他心裡安定踏實。
「我一直都是個和善人。」
瓊芥:「去你的吧。」
華清渡大笑。
空氣沉寂了一會兒,只能聽到兩人的呼吸,緊緊交纏在一起,不多時候,門外的小崽子們也累了,邁著細碎的屋子睡覺去,四周變得安靜,好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這些天我總想,我們這一路,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到底是為了什麼,想了這些日子,總算想出了一點答案。」華清渡突然說。
瓊芥愣了一愣,沉聲道:「為了什麼?」
「我想要建一間很大的房屋,與蒼天一般高,和大地一樣廣。它的屋檐比世界上最堅硬的石頭都要堅固,保護我們之後的每個孩子,都平安地長大。他們的手上不必握刀槍,可以握筆,握糖人,握什麼都成……他們的雙腿不必騎戰馬,可以騎牆頭,可以跳舞,做什麼都好。屆時胸無大志不再是什麼貶義的詞藻,貪生怕死不再不可饒恕,每個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去生活,從生到老。每天回了家,都有父母親人等他。」
華清渡說:「我希望秋兒他們可以這樣長大。」
瓊芥從沒有像現在一樣,只是聽人說了幾句話,就難受得幾乎滾下淚來,心臟在心口洶湧滾燙地跳動。
他一面心懷憧憬,一邊卻又忍不住叩心自問,真的有這麼一天嗎?
從古至今,會有這麼一天嗎?
風息鐵騎的兒女能跳下馬嗎?死人谷的孩子能放下刀嗎?一個族群真的可以不再憑藉凶煞揚名立萬,就可以立足於天下嗎?
沒人做成過,所以沒人能解答。
華清渡嘆了口氣:「這條路可能太長、太陡,需要很多人為之死,甚至還有無辜之人……用白骨填平深溝,需要陰謀詭計做幡旗引路,可就算是這樣……」
就算這樣也不一定可以做成。
不怕路漫漫其修遠兮,就怕前方無路,哪怕篳路藍縷,也是窮盡此生不可到達。
說到這裡,華清渡也感覺自己有些痴人說夢了,他等了很久,沒聽到應答,於是自嘲地笑了一笑,想要說句「開玩笑」,就把自己這些個發狂囈語蓋過去,但沒等開口,他的手就突然被攥住,金屬和血肉將他緊緊包裹,瓊芥貼在他耳邊,低聲說:「我永遠陪著你,我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