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他一張臉癱著,連笑容也不留下一個,華清渡想起,在他父親的一眾兄弟之中,只有這個小叔叔,愚鈍魯直,最不討喜。連脾氣不錯的父親都無奈評價,他這個弟弟是「又笨又傲」。
為人也不合時宜,先祖等征戰疆場流汗流血時,他尚在襁褓之中。待他長大成人,見到的就是算得上和平的風息城,山河改易已成定局。偏偏華禮是個武痴,一腔收復失地的熱血,總是以為自己一身本領得不到施展,痛苦抑鬱。
他持槍策馬的背影已漸漸遠去,沖向那些奔涌而來的兇悍戎軍。華禮的背影與華清渡記憶中華舜的背影漸漸重合,變得分辨不清。他不覺有些負疚,自覺這些年都看錯了這位小叔叔,原來華家的熱血沒有冷透,血性沒有失傳,還是有人敢懷著萬夫莫匹之勇,為不可能之事業撒血拋顱。
他從此可以昂首於地下,傲視群雄,說:「我不是說說而已,當兵禍降臨之時,我不做逃兵的。」
華清渡最後再望了一眼風息城,緊咬牙關,直面無際黃沙,嘯嘯朔風,守軍突破重圍,揚鞭策馬而去。
而身後這座歷經風霜不倒的城池,終於在連天的烽煙炮火里,碎成了一片粉末。
第10章 夜奔
兵馬奔了足足一天一夜,才算完全逃開了追兵,可以駐營生火,稍事休息。等到下馬的時候,瓊芥懷裡的人已經燒得糊裡糊塗了。
他用額頭碰了碰華清渡的臉頰,只覺得他燙得像火,要把自己的額頭都燙脫皮了,不禁有些責備:「你的那件軟甲呢,為什麼不穿?」
華清渡劫後餘生,現在正在憨憨地笑,燒得有點兒傻乎乎的,抬手指了指遠處的則藍夫人,「給她穿了。」
瓊芥無奈,這個華清渡,每天說著後母討厭,還給人家軟甲穿,淨幹些口不對心的事。
風息軍護著百姓,多有折損,剩下不到一萬。華清渡的一文一武兩員大將——沈矇和屈鳳鳴,現在正慘兮兮地坐在一處,一個頭上包著紗布好像被打傻了,一個胳膊捆著紗布可能是殘了,真像兩枚狗頭。
瓊芥把華清渡安置下來,跑向兩人,「軍醫呢?」
狗頭二號屈鳳鳴撐起來,緊張地看著瓊芥,直覺他身上的血特多,「阿荊你受傷了?」
「不是我,」瓊芥低聲說,「是城主。」
華清渡裝得好,兩個人乍聽之下,驚得不輕,趕緊手忙腳亂地把軍醫推過來。軍醫揭開華清渡的甲冑,裡面血肉模糊的一片,箭嵌在肉里,當場滴了一頭汗:「這……」
他只是個郎中,最擅長的是安胎助產,因為情況緊急才被充作了軍醫,平時包個紮上個藥還好,驟然要他拔箭,還是給這麼個大人物……
軍醫害怕地咽了咽口水,瓊芥焦急道:「城主怎麼樣?」
「這箭沒有刺穿內臟,但是流血很多,要是不趕緊醫治,只怕……」軍醫說到一半,手裡就被塞了東西,「那你就趕緊醫治!」
軍醫拿著挖箭的刀,直打哆嗦,突然被一把推開,一個女聲厲聲道:「滾開吧,廢物。」
圍著的人定睛一看,那女人不是別人,正是身懷六甲的則藍夫人。她沒有梳髮髻戴釵,長發像男人一樣束在腦後,一身粗布衣服,袖子高高挽起,多了颯爽之姿。
在府里,她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從來不紅臉生氣,一副好脾氣的樣子。但現是在呢,她像是被奪了舍,完全變了個人,一口一個「混蛋」,一口一個「老娘」的。
「喂,」則藍對旁邊的一個將士道,「剛看你挖毒,你手穩,來給我姐她兒子看著點兒。」又沖身後道:「阿荊,從後面抱住你家少主。」
只見則藍從隨身的藥箱裡拿出一個瓶子,手指探到裡面,挖出一大塊嫩綠色的膏體,塗抹在華清渡傷口周圍,又把剩下的藥抹在繃帶上。她力大無比,一把把殘箭拔了出來,又把繃帶纏住止血。
那綠色的藥不知道是什麼,但效果奇佳,登時血就止住了。瓊芥看著傷口,還是不安心,「夫人,這樣就可以了嗎?」
「可以了,」則藍道,「他華家的兒郎,命硬。」
則藍走後,瓊芥怕華清渡臥在沙里難受,依然在背後墊著他,側身向幫忙的將士道了聲謝,那將士盯著他的臉,看了好一會兒,突然憨實一笑,驚喜道:「我認得你!」
見他不解,將士又道:「你不記得我了?你進城的時候,是我檢查了你的通關文牒,你說你是風息族,我問你幹什麼來的,你說『回家』。」
瓊芥想起來了,他是那個很熱心腸的守衛。只聽那人似乎悲從中來,沮喪地道:「可我們已經沒有家了……」
丈夫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瓊芥看著這位泫然欲泣的八尺大漢,默默無語。
大漢掉了幾滴眼淚,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摸了摸臉。他看著瓊芥的衣服,「你是城主近衛?」
「是,」瓊芥道,「我姓費單字一個荊,你叫我阿荊就好。」
「我是措達拉,」大漢道,他說自己是屈鳳鳴將軍表姨家的表舅的表親,風息城的人攀親戚都能攀著。
正當兩人說著話的時候,華清渡在瓊芥懷裡動了一下。
措達拉怕吵到華清渡休息,隨即告辭。瓊芥貼了貼華清渡的額頭,人還燒著。天色漸黑,除卻輪值的軍隊,其他人都睡了,他和幾人把華清渡抬進小沙堡里,側身把華清渡護在里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