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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舟車勞頓,缺衣少食,平宥則藍卻生個了肉墩墩的女兒。那女孩吸收了母體的營養,生得四肢圓潤,天庭飽滿,和嬌養的嬰兒沒什麼兩樣。
只是一聲不吭,不哭也不叫。見她這麼安靜,一眾人等剛剛放下的心又提了回去,二小姐生得這麼好,該不會是個啞巴?
穩婆一直拍了她的腳十幾下,她才不情不願地叫喚了一聲,好像挺不愛搭理人的。華清渡看著他小妹,直覺這孩子又是個奇人,但安心沒多久,就聽裡面人來報,說則藍夫人不好了,叫他趕緊去看。
華清渡進了滿是血腥味的產房,則藍癱在羊羔褥子上,顯得那麼瘦,那麼枯黃,完全沒有之前的精神氣,好像所有的血氣都被那個她揣在肚子裡的小人吸空了。「子盜母氣」在孕事上並不罕見,但她是個半個大夫,不知如何,竟也不顧了。
則藍夫人長長吸了口氣,斷斷續續道:「事到如今,想不到身邊唯一可以託付的人……還是你這個小鬼。都說生孩子是道鬼門關,我從前總不信……如今也不得不信了……我怕是不成了,那小丫頭,就得拜託你照顧,好不好?」
華清渡按著她的手,望旁邊看了一眼,瓊芥領著還流口水的華震秋,剛出生的姑娘被穩婆抱著,那么小一團。他感覺老天爺也是夠諷刺,知道他一門心思要斷子絕孫,竟然想出這麼個「兒女雙全」的鬼方法。
不過他沒什麼給人當爹的嗜好。華清渡垂下眼,對著平宥則藍,道:「不好。」
平宥則藍瞪大了眼睛,「不……好?」
「是,不好,」華清渡咬字很重,「你今天要是敢眼一閉過去,你閨女就別想有好日子過了。沒人把她當小姐看,隨便摔打著養,我給她吃馬料吃狗屎,還會有人叫她是克父克母的天煞孤星。等她成年,我就隨便找個比她大三十,不,四十歲的老族長,把她嫁過去,嫁妝也不給,讓她和三十個小老婆爭寵……」
他一臉冷淡,平宥則藍被氣得迴光返照,差點當場彈起來打他,低喝道:「你他媽混蛋!」
穩婆還在不停往平宥則藍口裡灌止血的湯藥,她喝下了一半,另一半順著嘴巴流了下去,口中不住罵道:「華清渡,你敢!你敢害我兒,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華清渡道:「我有什麼不敢的?你做人都護不住她,難道做了鬼就能?你做了鬼也是一樣沒用!」
一眾僕從、郎中、穩婆,都嚇了個半死,驚愕地看著他牙尖嘴利地忤逆繼母。華清渡冷笑一聲,「你們也知道世道艱難,活命比眼睛一閉死掉難了不止百倍,每個人保住自己的性命都已經是精疲力盡,還動不動就託孤,讓別人給你養孩子。托人照拂有什麼用?那丫頭巴掌大的一點兒,已經沒了爹……難道我這個做哥哥的,會比你這個懷她十月的親生母親更疼她嗎?」
各種靈丹妙藥還在流水一樣往她嘴裡送,平宥則藍氣得直咳嗽,剛想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冷靜一下,眼皮就被人扒開:「不許死!你想她過得好,就給我睜著眼睛好好看著!」
平宥則藍被迫睜著眼,擺出個很憋屈的姿勢,她一肚子火氣,胳膊突然又有了力氣,捶了一把床,無聲地罵道:我艹你十八輩老祖宗!
大概是為母則剛吧,平宥則藍實在害怕愛女被她的惡毒哥哥算計得一世悽苦,在鬼門關幾次徘徊,折騰了小半夜,身下的血居然止住了。
等到平宥則藍情況穩定,蒙頭睡過去,華清渡才起身離開,只是他小姨似乎對他怨念頗重,一隻手死死攥著他的外袍,鉗子一樣捏緊了掙不脫,他沒辦法,只能脫下來,任由她泄憤一樣握著。
瓊芥將自己的外衣解了,給華清渡披上,溫暖的衣服帶著點他特有的味道,讓累到半死的那位精神一振。華清渡用鼻尖輕輕碰了下他的衣服,「那崽子呢?」
瓊芥道:「拜託生產過的婦女餵了些母乳,吃飽了睡得很香,已經被嬤嬤抱去了。」
「沒心肝兒的,」華清渡嗔怪了一聲,一臉疲色,勉強朝瓊芥彎了下眼睛,「幸好平宥則藍活了,不然,我氣死後母,死後說不定要下拔舌地獄。」
瓊芥笑了一聲,「就你這張嘴,鬼差來抓你,都要被罵得抱頭鼠竄。」
華清渡聽了他的話,大笑了幾聲。
待到安歇,已經是四更天了。瓊芥在夢裡動了動,感覺後背貼了個熱乎乎的東西。他翻身坐起來,卻看到是華清渡躺在了他旁邊,正用一雙如洗的碧眼在看他。
瓊芥出了口氣,又躺了回去,沒好氣道:「你三更半夜不睡覺,在這裡嚇唬人?」
華清渡睡不著,鬼使神差躺在了這裡,剛安定沒多一會兒,就被人逮了個正著。他笑了一下,眼睛向旁邊一看,兩人的青絲彼此交織,縱然中間還隔著些距離,也自欺欺人,可當做是耳鬢廝磨了。
華清渡開了口,「你知道嗎,我最討厭別人對我說『死也瞑目』這四個字。」
不願去死的人總有求生的意志,但瞑目了就是死得完全了,救也救不活,對這人世毫無留戀了,那生者又算什麼?仿佛對死者來說什麼也不是。華清渡想,要是有一天他死了,不要人合他的眼睛,就那麼大睜著,銅鈴一樣,一定要嚇鬼差一個大跟頭。
他把這個主意和瓊芥說了,那位愣了一愣,笑得直發抖,然後從根本上剷除他的問題:「你不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