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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宥緋緩緩點了點頭,一滴淚從紅嫣的眼角流出來,淌過臉頰,順著流進衣襟里,「好,」她說,「我明白了。」
平宥緋挺起了腰杆,對著華清渡重重磕了三個響頭。而後她赤著腳,迴轉過身,撥開人群,向著身後沉靄靄的夜色遠去了。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看華清渡身邊的措達拉一眼。
看著她的背影遠去,華清渡像是突然之間長舒了一口氣,他向後一個趔趄,仰身就倒進了侍從的懷裡。
「主上!」
措達拉端著華清渡的胳膊,想把他撐起來,但華清渡傷口發作疼得是一點兒力氣也沒有,只能半躺著嘶嘶喘氣。
他費力將手伸到懷裡,拿出一物,送到措達拉手裡,「……這是平宥部的印信,緋兒不會在此久留,必會連夜出城。你拿上這個去追她,告訴她……她從此之後便是平宥族的女君。」
措達拉看著手裡的鷹翼扳指,久久沒有反應。
「快去,」華清渡推搡他,「你快去啊。」
措達拉狠狠扭過頭,將它遞給身邊的親信,「……屬下先是主上的臣,不會在現在走開。」
華清渡又推了他幾把,沒有推動,他有些泄氣地垂下了手,苦笑道:「措達拉,你可要想清楚了。我母族的女子,大抵都心性決絕,你今日不追過去,怕是此後一生都不會相見。」
措達拉的聲音已經染上了哭腔,「……緋兒她不是不明白事理的人,一定能理解主上的難處,您是不得不啊。」
「她會理解我,但是永遠不會原諒我了。」華清渡苦笑說。
說罷,他又推了推措達拉的手,這一次很容易就掙脫了。他留下沉默不語的措達拉,由幾個侍從攙著,轉身回到黑門裡頭去。
沙漠的夜是最冷的夜,太陽落山之後,氣溫驟降,綠洲邊緣稀有的水珠被冷風凍住,在野草頂端凝上寒霜,遠遠望去,像半老之人青白的頭髮。這樣的夜,出門的人很少,旅人或者駐民,都在土石房子裡休息了。
一個人坐夜色里,全身被帷帳一樣厚重的袍子緊緊包裹,硬質的布料聚齊,使他整個人的身影變得像小山一般龐大,但他坐著的地方,是酒肆門口一角撐起的遮風布,承受了他身體的重量,風布卻未動一下,這使他看起來,又像一片樹葉一樣輕巧。
費竹難得未帶面具,眼睛從袍子的縫隙露出來,抬頭望著皎潔的月亮,他無疑長著一雙漂亮的眼睛,只是眼裡的光清冷太過,反多了譏諷之色。
費竹喝了一口酒,他最近很少有機會體味一個人的安靜。太多的勢力被攪入棋盤裡,這早已不是黑白兩子的博弈,就算是再習慣淌混水的人,也不免會心煩。他的手指撫摸著酒壺,藥酒的苦辛味直入喉嚨,但烈酒再好,也壓不住心口的疼痛。
韓老爺子的混沌神丹也快沒用了,費竹知道的。他一生教過的徒弟不少,但真正得了真傳的,只有兩個,一個教的是武藝,一個授的是縱橫。
他師父逍遙老祖曾經說,他是眾多師兄弟之中,最不適合傳道授業的,他這樣不學無術,只憑著腦子好用就橫行霸道的傢伙,若有哪天收了徒,一定要把徒弟氣死,雖有小智,但心性太差,比不上大師兄一根小手指頭。
但最後,寬厚仁義的大師兄早沒了名字,反而是他桃李遍天下,原因無他,只是除了他之外,所有逍遙門的人,都乾乾淨淨死了。
真是討厭,他才不想這樣贏呢。
是他有眼無珠,是他遇人不淑,是他蠢笨不識豺狼虎豹,自以為天下人都是俠肝義膽,認識個江湖人就敢篤信,讓整個逍遙門成了格爾著在西戎王室站穩的墊腳石,引來這一次飛來的橫禍,但他這個始作俑者居然還活著,這不是很可笑嗎?
「抱歉了,傻瓜師兄,」費竹將一蓋子烈酒潑在地上,「我沒用,該做的事情,還都沒有做成,要再等些日子,才能到地下挨你和師父的手板子。」
「哈哈哈,幫我告訴師父一聲嘛,順便哄哄他。」
他年少時太天真,總以為一刀在手,便可縱情肆意,卻不想人到半老,還是在背棄良心、籌謀算計。一顆心裝在胸膛里,受了冰封,總以為它可以就此不存在了,但怎麼可能不存在呢?它明明每時每刻,都痛如刀割。
就快要結束了,要不了不久,只有幾步,一切就會結束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傷多了身體有了抗性,華清渡沒幾天就變得活蹦亂跳,恢復了招貓逗狗狀。軍醫將他的傷口用繃布捆了十多圈,又兼以硬質的內甲殼作為支撐,看上去渾似個好人一般。
他在草場上指揮牧民們收割需要儲存的草料,新割下的青草根部流出清新的氣味,濃郁充沛,一直溢滿整個鼻腔。
一隻獵鷹經過,乖順地落在他肩膀處,腳上帶一隻信筒,上端的殷紅色印記示意它是從風息關來的。華清渡揭開,渠望華的字跡迎面而來,寫錯的地方被用墨塗了大黑圈,於是滿張紙都被這些莫名其妙的眼珠子占據了,他貼近紙頁,在字裡行間尋找被截斷的意思。
信上說,在風息城留滯的大皇子已經死於亂軍之中,言語間還頗有幾分哀嘆之意,然後是重點,風息關的防務需要進一步鞏固,應他的要求,阿荊四方尋找小皇帝,現在已經有了些線索了,或許暫時無法回來。
他看到這裡,倒是鬆了口氣,感謝突然出現的線索給了他充足的時間養傷,讓他能在自己家那位回歸之時,裝成一個渾兒個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