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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其實早已過去。
夢也該醒了。
太醫署小院那扇關了一夜的院門,終於被人推了開來。
窄窄的小路上擠滿了人,有隨謝不逢宮變奪得天下的親衛。
還有身著素衣、牽著謝孚尹的蘭妃,和一臉惶恐的賢公公。
他的視線緩緩從這些群人的身上掃過,最後落在了小路的盡頭——那裡停放著一口棺木。
謝不逢的心,再次泛起一陣刺痛。
看到他出來,蘭妃什麼也沒說,只是牽著小公主的手,緩緩朝他跪了下去。
接著,所有人都跪地不起。
謝不逢忽然想笑。
他想打破這群人強行維持出的平靜,問他們朝自己下跪,究竟是想要做什麼?
再去燒了那口該死的棺材,警告所有妄圖逼迫自己的人。
但是最後,卻又想起了文清辭留給他的那句話。
——憐取眼前人。
這句話像一段咒語,已在那個夜晚,刻入他的靈魂。
最後竟是禹冠林攏手,顫著聲向他說:「陛下,斯人已逝,還是早些入土為安吧……」
本就七十有餘的老太醫,一夜之間又滄桑了不少。
他平日裡說話小心又謹慎,生怕一不留神衝撞、得罪了哪位貴人,就連語氣,都是精心訓練出來的。
然而今日,禹冠林的聲音里,居然滿含著無法掩飾的悲傷。
謝不逢目光淡淡地從眾人身上掃了過去:「起來吧。」
起身之後,蘭妃緩緩側身,小聲對跟在自己身邊的宮女說:「去將宋先生請過來吧。」
「是,蘭妃娘娘。」
不過多時,身著青衫的陌生男子,便被明柳帶了過來。
他站在原地,攏手向行了一禮,之後道:「草民宋君然,參見陛下。」
謝不逢皺眉向他看去。
來人五官柔和,氣質灑脫,只是眼底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泛起了一點青黑,整個人看上去非常的疲憊。
他的剛才行的禮並不標準,顯然不是雍都人士。
宋君然沒有拐彎抹角,行完了以後頓了幾秒直接說:「草民已知曉……太殊宮昨夜發生的事,此番來到此處,是為了將清辭接回到神醫谷里去。」
他的聲音略顯沙啞。
清辭?
聽到這過分親昵的兩個字,謝不逢的眉頭立刻蹙了起來。
賢公公趕忙在一邊小聲提醒道:「陛下,眼前這位宋先生,是神醫谷的谷主,文先生的師兄。」
謝不逢終於用正眼朝他看去。
宋君然出身江湖,說話非常直白,而身為醫者,他也不怎麼忌諱生死:「清辭生前許諾,死後要將屍體用於醫理研究。作為師兄,草民應當替他完成遺願。且……」
他的話語裡透出了幾分難以抑制的悲傷與猶豫。
顯然就算是神醫谷內的人,也不是每一個都像文清辭一樣,可以坦然說出「與其任屍體腐化成泥,不如拿來研究醫理,也算死得其所。」這番話的。
實際哪怕是當初的神醫谷,都沒有人會像文清辭一樣光明正大解剖屍體。
他在那裡,也是最特殊的一個。
宋君然停頓片刻,終於將後面的話說了出來:「他向來不喜雍都,不喜太殊宮,強留在此,也不符合他的心意。」
說完,宋君然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神情悲傷又沉重。
賢公公輕聲補充道,身為谷主,宋君然原本是不會離開神醫谷的。
自從幾個月前聽聞文清辭不能出宮後,他便因擔憂師弟而趕到了這裡。
沒想到最後,竟然還是未能見上師弟一面。
幾個月前?
這幾個字像一根針,輕輕地將謝不逢扎了一下。
直覺告訴他這時間有些不同尋常,可此時被悲傷擊垮,大腦一片麻木的謝不逢,卻沒有時間去細想。
謝孚尹不明白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生性敏感的小姑娘,還是感受到了周圍悲傷、凝重的氣氛,並隨之小聲抽泣了起來。
風又颳了起來,玉蘭花還在不停地向下落。
宋君然繼續說:「況且我想陛下您應該也不願意任由他屍骨——」
說到這裡,竟然連他也不忍心繼續。
蘭妃輕輕嘆了一口氣,揉了揉謝孚尹的腦袋,轉過身對謝不逢說:「他是松修府生人,想來是絕不願意埋骨雍都的。」
「……陛下,放他回家吧。」
放他,回家。
蘭妃的語氣里,帶著憐惜與慈愛。
可正是這樣的聲音,與那簡簡單單的四個字,逼得謝不逢無法將拒絕的話說出口。
他沒有辦法選擇自私
「……好。」
謝不逢無比的僵硬地從嗓子裡,將這個字擠了出來。
他放文清辭回家。
風突然大了起來,吹得玉蘭漫天飛舞。
可是守在此處的眾人還未來得及鬆一口氣,便聽謝不逢在轉身之前補充道:「用龍舫,經殷川大運河將他送回家吧。」
賢公公瞪大了眼睛,一瞬間驚懼交織地向謝不逢看去。
四周的親衛,也面面相覷。
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向蘭妃,希望她可以勸解謝不逢。
但一旁身著素衣的蘭妃,卻只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龍舫」是殷川大運河上能行駛的最大船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