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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愛憐地撥開外甥額前散發,說:「平叛之徵已經過去三百年,誰也不敢保證用活靈獻祭的法子依然奏效。靈主那麼說,只是為了尋個由頭而已。」
在虞珞嗓音沉悶的講述里,褚堯終於洞見了事態的全部真相——
陳英死前,將記憶凝結成了一道靈髓符,意圖用這種方式向君如珩揭開那場山火背後的隱情。
君如珩從他的記憶中得知,十二年前靈兵沖關而出,並非一場意外。雖然陳英也無法準確說出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他清楚記得自己失去意識以前,的的確確聽到了和尚的誦經聲。
再就是太廟風波過後沒多久,『炎兵乃畢方族人所化』的消息不脛而走。陳英唯恐消息傳到御前橫生枝節,遂藉助七村村民的肉身,暫時隱藏起蹤跡。
而這個消息的源頭,正是甘州境內一不知打哪冒出的雲遊僧人。
以君如珩腦筋之活絡,很容易將這些片段串聯成前因後果:
三萬京都衛的罹難,是為了將畢方族靈火煉化成三昧真火;
之後風聲走漏,多半因幕後之人想藉此逼迫炎兵自行隱藏起行蹤。
至於為何如此,原因也不難參透。
靈界在三百年前的大戰中落敗,千乘蚨抽取靈主一魂保全了畢方族。欲行噬靈祭,必得等到他三魂歸位。幕後主使欲對頗負聲望的炎兵動手腳,首先要做的便是令他們看起來不那麼點眼。
「這一切表明,今日種種,皆是有人精心設計。靈鳥與我,都很想挖出那個幕後的人。」
虞珞眼底的光微微黯淡了一些,思量有頃,不知道該不該把那句「為了炎兵,也為了你」說出口。
「這個計劃的收效十分顯著。我接連對上請旨,營造出人界落於下風的假象。加上宗親中迅速蔓延開的恐慌情緒,很快使這個消息在三日內傳遍整個甘州。果不其然。」
那和尚的出現驗證了君如珩的猜想,可惜的是沒能將他一舉拿下。
褚堯突然想起,方才杳杳一觸間那划過心頭的惋惜,「原來他是在可憐孤,這些年一直都在為人做嫁。」
連褚堯自己都沒意識到,向來厭惡旁人憐憫的他,竟會為君如珩臨去時這一點微薄的同情而感到欣喜若狂。
可這好容易騰起的一點希望很快就被掐滅了。
「靈主從始至終沒有想過捨棄任何人,除了他自己。」虞珞聲線越發低沉。
先主君衍用活靈做引,尚且窮盡了半身修為,君如珩此去,想也知道會是何等結局。
虞珞握緊了手裡的長槍,眼底不自覺地浮漫出最深切的敬佩。他收回視線,意外發現褚堯自來顯得薄涼的眼梢竟然泛起瑩瑩淚光。
打從長姐死後,不知有多久,他再沒見過阿堯流淚的樣子。虞珞怔了怔,神情漸漸柔和了幾分,唇邊綻開些許欣慰的笑意。
「人也好靈也好,窮此一生最難堅守的唯有本心二字。阿堯,你在恨里浸淫了太久,到頭來卻忘記了怎麼去愛。上一輩的愛恨,還有虞家百世氣運,這些都不該是你要去背負的東西。你是虞鶴齡的外孫,虞昭柔的兒子,但你首先是你自己,更是未來要肩負起江山重任的君王。阿堯啊,該學會怎麼愛人愛己,愛蒼生了。」
虞珞輕輕觸碰著被靈鳥靈力包裹的傷口,沒有給褚堯解開穴道,而是抬手揩去了他眼角的淚花,屈指颳了刮他的臉頰。
那粗糲指腹還和小時候一樣,蹭得褚堯直想躲,可他卻躲不開,熟悉的麻癢滋味險些又催逼出他的眼淚來。
虞珞笑容愈深,恰到好處地覆蓋掉眼底那一抹極深的擔憂:「怕什麼,我們阿堯從前也是個心意仁善的好孩子。」
說完這句話,虞珞決然地站起身,扣實了兩片護甲。
他迎風挺槍而立的背影,在一瞬里,讓褚堯想起了外祖,甚而還有靈兵主帥陳英。
「在那之前,有些事就讓我這個做舅舅的,替你完成吧。」
黑氣源源不斷地從九陰樞上的罅隙湧出,很快遮蔽了大半個山谷。天地韜光,狂風一陣猛烈過一陣,吹得千植萬木競相伏低,有的甚至被連根拔起,颯颯簌簌卷過君如珩衣角,跟著就被裹挾進望不見底的深淵,蹤跡難尋。
君如珩斥出光焰,焚盡一團即將化作實體的黑氣,但更多的黑氣叫囂著在蒼莽間加速成型。
當此時,腳下大地轟鳴不止,仿佛一頭沉眠地心的巨獸正兀自醒來,蓄積百年的之力頓時襯得其它生靈是那樣不值一提。
裂縫越擴越大,再多的枯藤荒木填進去也是杯水車薪,三千靈尖銳嘲哳的吼叫聲似已近在耳旁。
必須儘快想辦法延緩痕裂的速度,否則他左支右絀,拖也要被拖死。
君如珩頂著風穩住身形,手腕翻轉,掐成一訣。
九陰樞附近的數座山脈漸漸伏動起來,幽壑之中傳出雷鳴般的沉響。群山有如被喚醒的潛龍,一點一點昂起巍峨的身軀,舒抻著筋骨,從遠處迅速向此地游弋匯聚。
群山來朝,萬壑歸宗,若非親眼所見,虞珞怕是在夢裡都想像不出這樣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