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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堯莞爾:「大人算得分毫不差。」
武烈帝聽罷卻付之一哂:「不從藩地取賦納貢,乃□□皇帝定下的規矩,即便是在災年也從無違例。一旦開了這道口子,引得宗室不滿,豈非加劇國內亂象。」
「從無違例麼?」
武烈帝微哽。
褚堯將長袖甩出振音,吐字異常鏗鏘:「記得當年皇陵初建時,□□皇帝於病榻之畔曾有遺言,治陵皆以瓦器,絰帶無過三寸,各藩進獻的酒肉帛器等,擇其善者分發給城中孤苦。而今非要宗親出錢賑災,不過是請他們略盡一盡孝心,至於後事如何,我等亦在效仿先祖皇帝義舉,並無任何逾矩的地方。望父皇,明察。」
一字一字,在大殿之上徊盪不去,之後相當長的時間裡,殿上都只能聽見裊裊迴響的餘音。
武烈帝徹底沉默,本含著薄怒的臉上竟露出一點怔忡來,似是想到了什麼被遺忘很久的舊事。
文武百官屏息靜氣,默契地沒有再說話。他們到此刻才真正認清這一年東宮身上發生的改變,時間仿佛一把鋒利的刃,把「病弱」二字從他身上一點一點刮乾淨,與之同樣變成腳下灰塵的,還有「災星」的名號。
今非昔比,後浪已經成勢。
比群臣更清楚意識到這點的還有武烈帝。
退朝以後他留下了太子,到後宮的花園裡散步。父子二人沿著石子路行了很久,誰也沒有先開口。
「你此番突然提出向褚氏宗親徵稅,當真只為了節儉用度,平衡今年的收支嗎?」又行了會,終是武烈帝先打破沉默。
褚堯替他挪開面前的花枝,恭順道:「父皇厚待兒子的一片心,兒子銘感五內,只能略略於朝政上盡力,以為父皇分憂而已。」
這話說得不痛不癢,似是連裝都懶得裝了。
武烈帝在花影下站定,忽然冷了臉色:「朕問的是,為何是褚氏宗親。」
此刻天已偏暗,褚堯早就摘了琉璃鏡,但天光晦暝間雙目依舊有神。他聽清了武烈帝的問題,頗覺無奈似的垂下了眼,泄出的眼神里卻包含了洞悉一切的敏銳。
俄頃,「其中緣由,兒臣不是已在朝會上言明了嗎?」
這個回答讓武烈帝眉間不滿愈重:「朕警告你,凡事不要狂妄過了頭。虞鶴齡既將虞家百世氣運和你的將來交與朕作籌碼,你的一言一行最好收斂些,血覆龍脈的事是個教訓,莫要聰明反被聰明誤。」
褚堯壓低了花枝,鉤藤在指尖劃出細小的血口,他絲毫不在意,謙和地道:「兒臣感念父皇為了我和虞家的未來時刻縈懷。可父皇莫不是忘了,虞家自舅舅去後,哪還有百世氣運可言。至於兒臣。」
他退後半步,垂落的花枝將一身喜怒都掩埋在陰影之中:「我的氣運,早在九陰樞陷落的那刻起,就已宣告完結。」
「所以父皇但請放心,」褚堯躬下身,虔誠地道,「往後兒臣這條賤命,這副殘軀,皆為報答父皇的恩德而生,誓將,不遺餘力。」
出宮已近寅時,將離早已套好馬車在御街久候。
東宮顯然情緒不高,一路上沉默寡言,快拐過巷尾時方才出聲:「告訴遲笑愚,對宗親徵稅一事將由錦衣衛督辦。他不是一直想知道那些人皮底下,藏著的究竟是鬼是妖嗎?眼下這機會,別錯過。」
將離應聲。
褚堯說完便不再開口,一日的勾心鬥角,使人卸下偽裝後,疲乏加倍。
他額頭抵著廂壁,腦中亂糟糟的,一會是暗助千乘雪攻克九陰樞的褚氏宗親,一會是頂著黑袍面孔出現的神秘妖僧……思緒兀自紛擾之時,車身猛地剎停在原地。
「小世子,你怎麼睡在這了?」褚堯掀開車簾,看到將離把趴在石獅子上睡得口水直淌的虞殊抱了下來。
虞殊掙扎著從他懷裡跳到地上,墊腳扒住褚堯車窗,努力伸長脖子道:「堯哥哥,西廂房,西廂房的小雀兒活過來了!」
第56章
在那短短一瞬里, 褚堯幾乎感到頭暈目眩。
他手扶窗框,竭力穩著呼吸,儘可能不教人聽出聲音里的顫抖, 勉強笑道:「殊兒在說什麼?」
虞殊連比帶劃,把話說得磕磕絆絆:
原來是今日晨起, 小傢伙趁褚堯上早朝的當口, 偷溜進那間常年落鎖的西廂房。
房中堆滿了形態各異的靈鳥圖, 並一些仙門道法之類的雜論。虞殊還沒到開蒙的年紀, 對文書毫無興致,只顧自在一堆顏料畫冊中玩得盡興, 不知不覺竟匍在圖畫堆里睡了過去。
這一睡, 便到了暮色四合時分。
迷迷糊糊中, 他聽到房中好像有人交談。虞殊自幼在行伍叢里長大, 膽量大得出奇,聞聲也不害怕,反而迷瞪著眼搜尋起聲音的來源。
誰知不看不知道, 正對書案那面牆上懸著的靈鳥鬧春圖,居然活了過來。
「殊兒看得真真的, 那鳥的眼睛一動一動,絕對不會有假。」虞殊難掩興奮道。
褚堯從下車到入府, 直到走進那間廂房,整個人看起來都十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