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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里不乏修為精深的仙門大能,卑職求證過,他們皆與和尚有過交集,之後雖還如往常一樣生活,並無被奪舍的跡象。但——」
頓了頓,話鋒一轉,「與其身邊人交談後卑職得知,他們雖然看上去一切如舊,但在某些事上變得越發偏激且執拗,以致做出諸般不合常情之舉。仿佛身體裡突然多出一個人,刺激著妄念滋長。也正因如此,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受困於執念無法實現,很快便鬱鬱而終。」
竹簾三叩,褚堯後背忽漫上一層涼意,「聽起來,有點像寄生?」
「殿下所想,與卑職不謀而合。」聞坎道,「和尚依附凡人執念而生,不動聲色地影響了他們一言一行,宿主甚至不曾意識到這點。而當其終為執念所害時,和尚便將他們從面貌到修為盡數據為己有,變成自己一人千面中的一張皮儡。」
說到這裡,聞坎猝不及防噤了聲。
茶蓋「叮」一下磕出脆響,褚堯的臉陷在陰影里,分辨不出是何表情:「大人猜到了。孤差點,也成了被寄生的受害者。」
這話聞坎不好接,也接不了,只能低頭默默飲茶。
「繼續挖,斷不能容這等妖僧再繼續逍遙法外下去。」褚堯沉聲道。
聞坎倉促咽下嘴裡的茶,在苦味里別有深意地打量起褚堯,對方有所察覺,問道:「怎麼了?」
聞坎嘿然一笑,撣撣袖,站起了身。
「無他,只覺得殿下如今說話的口氣,像極了一個人。」
褚堯淺啜了口茶,不動聲色地岔開話題:「孤既然要做這天下的主君,首當學會見賢思齊。禁足一年翻遍了大半個胤史,說話做事有先祖的影子,也不足為奇。」
聞坎未置可否,摸著鬍子慢慢道:「殿下急於找到此人,當真只為社稷安定?」
褚堯抬頭定定地望住他,眉間坦蕩:「那是自然。」
聞坎捋須的手頓了頓,忽就笑了——太子殿下和老於刑訊的酷吏到底不能比,他不知道,真正的坦蕩不需要通過長久的對視來表達,那反倒成了心虛的佐證。
「堯哥哥,堯哥哥!」虞殊興沖沖地從外面跑進來,趴在褚堯膝頭撒嬌,「他們說宮外每逢初一十五,都會放河燈,殊兒還沒見過呢,你帶我去好不好?」
河燈,深諳內情的聞坎眉心一跳,忙拉住他:「小世子啊,幾盞燈有什麼好看的,這會街上人擠人,更嫌聒噪得緊。不如隨我到內廷,再看一場審訊如何?」
虞殊想起上回躲在堯哥哥袍袖下聽到的慘叫聲,就忍不住渾身發抖。
褚堯見狀,不得不出言阻止:「罷了,左不過憋悶這些時候,也該出去走走了。」
虞殊兩眼放光,得寸進尺地又提出新的要求:「那我們也做一盞河燈,晚上拿出宮去放吧。」
褚堯的笑容便在這句話里徹底淡去,他別過了臉,凝視著窗外碧空萬里,四方高牆和過往十數年並無分別。樹影如渺,黃葉落盡,空無一物的枝頭連聲鳥叫都聽不見。
按說他早已習慣這樣的安靜,可今日不知為何卻覺得太靜了,靜得甚至能聽見從心底泛上來的嘆息。
良久,褚堯和著那聲嘆息,似要把胸中積攢多時的鬱氣吐泄一空,搖頭說:「堯哥哥,不會做河燈,從來都不會。」
……
這一晚,墨藍色的天幕拱出了一輪滿月,光輝流泄,照亮人間好景。
古洛河畔依舊是人來人往,車馬如雲,褚堯那身白衣,在五光十色的街頭依舊顯得落落難合。但此刻已無人遷就他的腳步,相反,他不得不把全副精力都放在提防虞殊跑丟上。
小傢伙過慣了放養的生活,在宮裡憋壞了,出門跟泥鰍似的專往人堆里扎。
褚堯逮了幾次後突然發現,要想追上前面人的步伐,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
虞殊今夜不知第幾次被人揪著衣領提溜出來,看著東宮默聲不豫的表情,花貓一樣的臉上擠出討好的笑。
「堯哥哥別生氣了,殊兒保證下次不亂跑就是。」
褚堯眉心微蹙,從袖裡取出一小段紅繩,上下打量,娃娃手臂太細,瞧了半天只好繞在腰上。
牽住繩子一端,輕聲道:「纏住,就跑不掉了。」
虞殊霎時泄氣,老老實實跟在褚堯身後走了一節,忽然扯住繩子:「堯哥哥快看,那有一個飛鏢攤欸!」
「誅心者重彩,封喉者截半,是一次,一次十鏢!」
褚堯下意識看向鏢靶,發現上頭的畫像已經換了人屠王的樣子,攤主還在賣力吆喝:「誰若能蒙眼取中,彩頭再添一倍!」
圍觀的人群指指點點,顯然都對那彩頭動了心,卻無一人敢貿然嘗試。
虞殊費勁扒著前面人的腿肚子,好奇向里打量:「蒙上眼還怎麼投鏢?堯哥哥,」他問,「你見過嗎?」
話音未落,只覺腰間紅線倏地一動。
虞殊回過臉,見堯哥哥把手捏得很緊,指甲深深嵌進了肉里,虞殊瞧著都替他疼,褚堯卻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而那張臉上流露出的茫然神情,是虞殊做夢都想不到會出現在他堯哥哥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