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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如珩看破似的笑笑,反問她:「那你呢, 這三百年可曾後悔過對我下手?」
千乘蚨微怔,俄頃抿了抿唇, 惡狠狠道:「當然不!爹爹當年並未真的背叛先君,卻被壓在九陰樞下數十年。便是有錯也早該贖清, 何至於日後損名折命地再為人作嫁?況且,況且......」
說到這裡, 她語帶哽咽。
「我們千乘族從始至終, 不過想要一個改寫命運的機會。就算不成, 留個念想也是好的, 何必,何必要我親手打破它......」
君如珩遲遲無話。
千乘蚨用力抹乾了淚, 道:「前塵往事不可追。那一刀,縱於理不容,我也沒什麼好後悔!」
「是啊,往事不可追,」君如珩悠悠嘆息,「現在問悔與不悔,又有什麼意義。都過去了。」
他像是什麼都沒回答,又像是什麼都答了。
褚堯皺眉細想,只聽君如珩淡然道:「說來,我還要謝謝你。要沒有你刺中羽丹的那一刀,人皇必不會輕易放過我的肉身,我也難有死裡逃生的機會。其後三百年,保不齊我就被關在娑婆洞裡,受盡業火煎熬。」
上古人盡皆知,靈主身懷羽丹,能逆乾坤陰陽,是多少人覬覦不來的寶器。
一旦其屍身落入人皇之手,想也知道對方為了羽丹能有多不擇手段。千乘蚨捅出那一刀時,究竟有無想過這一層,如今卻已成為不解之謎。
「......再說那神廟修建的初衷,原也不是為了結怨氣。」君如珩看一眼小道士,恍若無意道:「明珠暗投,保不齊就有不得已之處,局外人怎好置喙太多。」
褚堯緩抬眸,旁人甚至看不清他目光落在了哪裡,只覺貼面拂過一陣涼意。
千乘蚨仿佛深受觸動,眼睫急扇了幾下,卻又諷聲:「主君好大的心胸。那些蠢貨一腔愚忠,連累你像個孤魂野鬼般流落人間百年。不知自己是誰,也不曉得從何來、往何去,終日溷中求生,泥里圖存,你當真就不恨!」
君如珩覺得心好累,不明白為何人人都要揪著這個問題緊追不放。
他自問並非聖賢,半身修為、一世安泰,都隨著那場大戰煙消雲散。這當中的艱難辛澀滋味,就算不是本尊親歷,也很難叫人一笑釋懷。
可世間又有多少事,都是悔不來,恨不完的。
君如珩前世執行維和任務,一生到頭見過多少人性醜惡。他向淵而行,又須時刻警惕不滑向谷底。
他頭上那頂藍盔天然寓示著拯救,不光在於救人,也在於救己。
黑暗之於光明的鬥爭,往往具備先天優勢。君如珩既在泥潭卻不想同流合污,於是他為自己劃定一條可以盲目信從的基準線。
那就是本心。
一直以來,他都很喜歡一句話,「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面目並且還能夠熱愛它。」【1】
這道理沒法同眼前人說清楚,但君如珩還是希望有人能理解自己。
他把企求認同的目光投向半路撿到的小道士,卻發現對方不知何時已杳無蹤跡,就好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陳英在旁持續沉默,至此終於緩緩開口。
「主君心念惟堅,乃我靈界大幸。」從他的語氣里,君如珩聽出了一絲欣慰,「有您這份胸襟,破馭煞符,未必無計可施。」
君如珩猛然收回目光:「什麼辦法?」
「六合冢容留執念未消的怨靈,使之一遍遍重複死前場景,直到元神耗盡。而當亡靈進入最後一遍輪迴時,怨氣已如強弩之末,倘若主君能趁此機會阻止悲劇發生,現實世界中的怨氣自然隨之消散。」
胡人屠村那晚,是個月圓之夜,君如珩仰頭看了眼天色,當即拔足向村口的方向奔去。
望著他義無反顧遠去的背影,陳英久立原地,如化石雕。
那一錯不錯的目光中除了忻然,還有類似永訣之前的眷念。
千乘蚨走上前,問道:「真的決定了嗎?他三魂歸位之時,便離爾等灰飛煙滅之日不遠了。」
陳英苦笑:「人靈大戰後,你抽取主君一魂為畢方族人鑄造結界,這才有了我們苟且偷生的三百年。原就是我們虧欠他的。只是阿蚨,辜負了你的一片心。」
千乘蚨漠然地說:「若無你在刑台上的那一鐧,千乘族早已被人挫骨揚灰,這當是我還你的。」
「是啊,該還了。」陳英語聲漸低,「我們欠京都衛的三萬條性命,也該償還了。」
提及十二年前的山火,千乘蚨目露不悅,「那是一場意外。」
陳英搖頭,肅然正色:「畢方一族避世百年,無日不把藏鋒斂鍔四字牢記心上。襲擊胤人隊伍,絕非我等本願,實在是那一日......」
他哽在這裡,千乘蚨不禁道:「那日到底發生了什麼?」
陳英默然有頃,終是痛苦地擺了擺頭:「那天的事就像一個噩夢,可笑我們竟無一人記得到底發生了什麼,結界為何會破。事後極力回想,只能想起那天懸譙關外,似乎來了個和尚。」
話到半截,他瞳孔劇震,不可置信地撫上心口。
「怎麼了?」千乘蚨問。
「炎兵,」陳英峻聲道,「六合冢之外,有人想對炎兵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