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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掌順著頜骨,慢慢上推,指腹點校過鼻樑、鼻翼,再到眉骨,像是要隔著那層皮相,將褚堯每一寸根骨都撫摸到位。
隨著他的動作,武烈帝面上慈色愈淡,眉峰向額心推高,昏眊的三白眼裡好似正在醞釀一場風暴。
猝不及防地,一陣劇烈的壓迫感讓褚堯險些痛到失聲。
武烈帝十指作鉗,用力摁壓,像是對這副根骨充滿了憎恨與不滿,恨不能立時將其碾碎重造一樣。
鑽心的疼痛迅速從頭臉傳遍全身,褚堯甚至有種魂靈出竅的錯覺。他忙於掙扎一度忘了呼吸,窒息的噁心感在胸口翻滾攪動。他像個溺水的人,手腳發涼,鼻息錯亂,卻始終沒有開口說一句「放過」。
這場漫長的「舐骨」儀式終以武烈帝力竭而告終。
武烈帝手撫胸口,不斷緩著呼吸,唇畔擴出一點笑。然而眼梢殘留的猩紅令那笑容看起來不僅虛偽,而且駭人。
「不對,還是不對。你為什麼長得不像朕,為什麼......你為什麼生得這副樣子?」
武烈帝在耳邊一迭聲追問,褚堯卻像是習以為常。
他從容地直起身,整頓好衣冠,適才的混亂都隨他側頰指印的淡去,復歸平靜。
「兒臣肉體凡胎,劣質天成,命格能由人捏造,這身頑骨終是沒法長成父皇心目中的樣子。讓您失望了。」
武烈帝怫然作色,高高地揚起巴掌,褚堯閉上眼,半天沒聽到那聲脆響。
俄頃,那隻手涼涼地落在發頂,「罷了,你是朕與昭柔的孩子,不管你生成什麼樣,朕都一樣視若珍寶。」
聽到「昭柔」這個名號,褚堯不由得恍惚一剎,眼前朦朧地又浮起那座遍是鳳凰花樹的小院。
正值窗外雲淡天高,晴絲裊繞,女子吳儂軟語的哼唱給漫漫長日也平添了幾分意趣。
彼時還當盛年的武烈帝與她並肩而立,儼然一對璧人。
昨日景還如昨日新。
但小院裡的鳳凰花樹早已枯朽多時。
褚堯至今不能忘,那年冬月的闐闐雷聲里,一捧接一捧沙土是怎麼沒過女子脖頸,到滿齒鮮血說不出話的口,再到鼻腔。
然後是被哀毀和不舍浸透了的含情眸。
最後一捧土覆上時,褚堯眼前一黑,從那日起,容納了畢生歡愉的院落再無春意光顧。
「朕聽聞,你在薊州時,曾經去信給多個漢藩舊部。」
回憶突然被打斷,武烈帝撩袍蓋過膝面,慢條斯理地開口:「要是燭龍四衛趕去不及,讓那群亂臣賊子拿下薊州,阿堯豈非將朕的江山置於險境?」
語氣不重,但質問的意思溢於言表。
褚堯收拾好情緒,道:「父皇明鑑,兒臣曾往夔川渡口查看過,發現歷任薊州參將都會採取壘高河堤的方式治理水患。久而久之,叛軍合圍必經的永川古道正處於下勢——」
武烈帝掐斷話音:「你怎知他們必然會經過永川道?」
褚堯:「因為兒臣會親率近衛前往道口攔截,叛軍打著誅妖邪的旗號,兒臣必然是他們最首要的目標。倘若天不開眼——」
「你就怎樣?」
「兒臣便仿效父皇當年掘堤之舉,與那些斗筲之輩同歸於盡。」褚堯坦蕩地說。
武烈帝盯他良久,忽然笑起來:「拋卻這身頑骨,論心性,倒還有點我褚家人的樣子。可惜了……」
餘下的話散作一嘆,褚堯不當這是誇獎,也沒深究他到底可惜什麼,從袖袋裡倒出一封奏呈,遞上前。
「遵父皇叮囑,填補漢藩兵缺的名單,兒臣已讓兵部照慣例草擬好,請父皇過目。」
武烈帝聽出他語氣中的遲疑,接過奏呈,仿若不經意地問了句:「朕那日不知聽誰說,阿堯近來和北境有書信往來?」
語氣隨意得真就像是一句閒話。
殿外耳力過人的侍衛倏然攥緊刀柄。
褚堯眉心亦划過一絲不安:「再過幾日,就是外祖祭辰。舅舅來信,讓我在虞氏的金陵舊宅中,替他點一盞長明燈。」
東宮外祖,千秋王虞鶴齡,曾是大胤隆康年間的名將,也是先帝親封的為數不多的異姓王之一。
虞家得先帝器重。千秋王膝下一兒一女,女兒虞昭柔尚東宮為正妃,兒子虞珞年紀輕輕便官居襄龍衛一品都指揮使,滿門榮耀不知羨煞多少旁人。
可就在那場冬雷過後,虞皇后一夕暴斃。喪儀還沒有辦完,虞氏父子便奉命出鎮西北。那幾年九邊動盪,關外諸部聯手犯我北境,千秋王堅守孤城三日,以身殉國。
其子虞珞,也就是褚堯口中的「舅舅」,那一仗後接過父親帥印,在塞上的秋沙白草里迅速成長為新的鐵壁銅牆,人送稱號「小王爺」。
值得一提的是,這次遞上的補缺名單里,有不少將領都曾是千秋王麾下舊部。
褚堯有種被撞破秘密的慌張,侷促道:「父皇明鑑,兒臣只是以為這些人統兵多年,經驗老到,適合料理盤根錯節的藩地事宜,並無其他用意。」
武烈帝翻看著花名冊,眼皮耷下來,讓人分辨不清他的喜怒。
照實說,虞家舊部的確是合適人選。武烈帝並非沒有動過召回虞珞的念頭,但「小王爺」這個名號,時刻提醒著自己,他是誰的兒子,又是誰的弟弟。
更何況,虞珞如今還和太子有了首尾……武烈帝將冊子「啪」一合:「此事容後再議。至於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