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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人皇說動三長布下了這個局,您苦心保全之人,根本不在乎您的死活。
他們不僅要把您推到危牆之下,還要您背負著對摯友的愧疚了卻殘生。
褚堯唇舌作刃,一字一句都挾著鋒利殺機。他像個爐火純青的庖丁,用最溫柔的手法,行最殘酷的刑罰。看見手底滲出的淋漓鮮血,他的笑反而愈加迷人。
「即便這樣,您也還是要保全他們嗎?」
褚堯說完,項間的壓迫感倏地消失。
君如珩撤身立穩枝幹,一層花是一層白,眼錯不見竟似披了滿身霜涼。
「我會。」
兩個字如同投石向鏡,褚堯一腔似沸的血液和期待,都在耳畔破裂聲里驟然凝固。鏡子被打破後方知,那人身披的不是霜色,也不是風塵,站在那裡通透到讓人形穢的只是他自己。
褚堯呼吸微促,不甘心地追問:「主君再往前一步,便可成仙。即便這樣,您也還是要捨棄嗎」
這一問多少帶點圖窮匕見的意思,君如珩反倒鬆弛下來。
他平平揚袖,一幅人間景象出現在水月鏡中:
黃沙白草的塞上,神廟已初具雛形。對於上古時代財力和想像力同樣貧瘠的原人來說,幾塊須從遠處河灘運過來的磐石,以及色彩鮮艷但並不怎麼協調的漆畫,就是他們用來表達敬意的全部。
談不上奢華,只能說簡陋。
褚堯想起那晚山民獲救時曾許諾,出去後定要塑靈鳥金身,日夜供奉。
原以為只是隨口說說,沒成想這些人竟當了真。
君如珩悵然一嘆:「世態多鬼蜮,但總還有一點變好的指望。你問我值得與否,喏,這便是答案。」
他轉過身,「世人皆傳畢方一族三魂赤忱,世所罕見。你可知是哪三魂?」
褚堯說不知。
「畢方三魂,一魂主靈識,一魂主修為。但頂頂重要以致不可缺的那一魂,主的卻是本心。」
褚堯沉靜下來,他齒間還殘留著血的腥甜味,乾涸後微微反出澀苦。
良久。
「主君心意已定,我無話可說。只一件事需告與您知曉,」褚堯恭順低語,「我無意中聽聞,三長已經提前出關,八荒陣啟覆滅人間,就在今日。」
......
既然鈍刀磨肉不能泯滅一人心智,那麼褚堯想知道,金戈齊鳴是否可以。
三百年前的記憶仍在按部就班地上演。
靈主放棄飛升,誓與人皇背水一戰。然而靈兵出乎意料地節節敗退,凝注三長畢生修為的三座仙山轉眼便陷落其二。
戰敗帶來的沮喪情緒仿佛瘟疫一般蔓延開。
靈界眾生與凡人本質上並無區別,行到水窮時也會想方設法地遷怒他人。三華巔上怪罪靈主「婦人之仁」的呼聲愈發高漲,到後來就連一些畢方族人也認為,他們年少輕狂的主君該為這場莫名其妙的戰敗承擔責任。
從萬人之上變成千夫所指,這情形,不禁讓褚堯生出幾分惺惺相惜之意。
「主君,可曾後悔?」
君如珩依舊拄劍不答。
驚雷炸響在天穹,轟開了濃雲滾滾的昏眊。那個慣會拿腔拿調的啼烏君擋了最後一道天雷,倒下得十分不體面,焦黑的軀幹在君如珩面前幾乎蜷成一節死蝦形狀。
他遍身痙攣時,口中仍喃喃著:「仙山守將,叫千乘雪......主君,當心千乘族啊......」
弒君一事後,君如珩在高殿前跪了整夜,才換回千乘族不受牽連。
但心思良善的少主怎麼也沒有想到,千乘雪作為千乘雷胞弟,末了卻成揳入靈界命脈的一把尖刀。
君如珩失魂落魄,欲哭,淚已干,欲恨,不知心向誰。
直到四面接二連三浮現熒熒幽光,他認出那正是千乘族的噬靈秘術。
噬四方魂靈以結怨,聚引天雷之火,給靈界以致命一擊。
然而光有道法助陣還遠遠不足夠,君如珩很清楚,噬靈結怨需在道壇中進行。
他拼盡最後一點力氣,振袖幻化出了水月鏡——那無比眼熟的磐石柱基,漆紅彩綠的鮮妍壁畫,此刻落入眼中,都成了光怪陸離的嘲諷。
君如珩忽然失聲哽咽。
「主君,現在後悔了嗎?」
第34章
悔了嗎?
君如珩恍惚地張張嘴, 卻發不出任何聲響。三華巔上的雷鳴與風嘯漸行漸遠,他如陷死寂,耳朵里清晰傳來刀鋒拔出身體的噗嘰聲。
正如當日在太廟前憶起的那樣, 結束這場困獸之鬥的,是千乘孤女背刺的尖刀。
驟然襲卷的寒意擴散至每一處神經末梢, 君如珩變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悔了嗎?」
蛇女一聲追問, 將千絲萬縷的前緣盡數收回。
君如珩徹底醒了, 伸手抹一把, 後背全是汗。他下意識看了眼千乘蚨手上,空空如也, 但這並不妨礙他想起被對方舉刀相向的情形。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 問:「悔什麼?」
千乘蚨道:「後悔不該一念之仁, 為千乘求情, 為人族出首,到頭來反落得個身死魂消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