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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堯很快明白虞殊老虎背上拔毛的底氣所在。
一聲清嘯過後,山野大亮,樹冠一陣激顫簌簌回彈,光屑灑落如星,遮覆在黢黑土地上的薄霜與殘葉被次第點燃,灼盡人眼底的惛惛暗色,壓抑心頭的死寂也仿佛付之一炬。
「殿下戲台高築,卻是打算一人唱完這齣好戲麼?」君如珩斂翅收光,「那未免太冷清了。」
夕陽逐漸隱沒,卷帙壘砌的地方換到八角涼亭,檐下各自掌起了燈。
駱敏擇的是個好地方,視野好,環境更好。蒼穹闊朗,嵐風舒爽,最重要的是僻靜,既堪做個牛眠吉地,也適合重逢的故友敘舊寒暄。
前提是重逢的故友間最好不要有一人另懷心思。
其實他們這次分別的時間並不長,但褚堯從上打量君如珩,覺得他比旬日前更瘦了。眉峰更高,眼窩更深,睃目回看時殺出股凌厲之風,只獨那雙倒盛星光的眼,還如舊時晶亮,意氣分毫不改。
什麼光風霽月,天大地大,褚堯一概全拋了,怔怔盯著眼前人,茶杯攥到指節發白。
最後還是君如珩先開口:「殿下這麼看著我,是想問本君為何去而復返嗎?」
褚堯借飲茶掩飾了失禮造成的尷尬,他說:「主君既為公事而走,自然也為公事而回。」
茶水已經換成君如珩喜歡的花果茶,糕點也是現熬的蜜糖,對他而言甜到牙倒的滋味,現下只因公事二字,便再難壓住舌根泛起的苦澀。
君如珩探向點心的手一頓,又收了回去。
「殿下知我。」他語氣倏地冷凝,「本君此來,是為告知殿下一件事。我收了那些千乘族靈回三華巔,經一番拷問,得知了一個真相,同那本摸骨手記有關。」
「......願聞其詳。」
「殿下可知,遲笑愚何以對追查千乘族的下落如此執拗?萬事的起因,皆在於一枚蛇鱗。」
君如珩緩徐道:「一枚在遲家滅門慘案現場發現的蛇鱗。」
遲笑愚眼睛熬得通紅,下巴蓄著亂糟糟的胡茬,人早已瘦得脫了相。此刻他久被懸吊而乏軟無力的胳膊,卻因為一本筆記爆發出驚人的扼殺力。
千乘蚨清秀帶傷的面容在他掌中徹底失去血色,就像一條瀕臨脫水的魚,嘴唇無力地翕動著。初以為是在求救,細辨口型才發現她說的是——
「克制,你的,心魔。」
可惜遲笑愚已然充耳不聞,他不住加重手上的力氣,仿佛面前被掐住脖子的已不再是蛇女,而是在火光里猖獗大笑的殺人兇手。
他曾經用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來忘卻那天晚上的夢魘。
那一天是父親的六十大壽,師兄弟早早給他飛鴿傳書,告訴他,師父其實一直很想念在外遊歷的兒子。
遲笑愚是個醫痴,這點不折不扣地繼承了他的父親。也正因如此,父子二人沒少就醫術上的事起爭執。遲笑愚性子比老谷主還擰,某日一氣之下,便收拾行裝出門闖江湖去了,這一闖就是七年。
接到飛鴿傳書,他轉念細想,的確很久未歸家了。聽說老爺子早前曾染上了骨癰之症,行走都不方便。遲笑愚是這方面的好手,但他覺得這不過又是老爺子為了哄他回去玩的小花樣,也就未與理會。
俗話說父子沒有隔夜仇,那點小打小鬧的齟齬早隨著時間空間的拉長,變成對彼此的濃濃思念。
碰巧遲笑愚手頭有些急事,料理完便馬不停蹄往回趕。他帶著老谷主平生最愛喝的瓊花釀,隔著老遠,還在馬背上就看見了谷中沖天而起的火光。
大顆大顆汗珠沿著鬢角滑進衣領,身上那件破爛不堪的飛魚服早已被血漬汗漬浸透。
千乘蚨的身子陣陣發冷,遲笑愚卻渾然未覺。他兀自沉浸在烈火燒身的滾燙里,釅釅黑煙從面前襲涌而過,熏灼得人眼眶發漲,幾乎睜不開。
撲濺的火星子肆打在面頰,遲笑愚一個激靈,猝不及防看見了蜷縮在書櫃下的小師弟,弓著腰,像一節烤熟的蝦。
他身量依舊沒大長,同幾年前離家時一樣還是個小蘿蔔頭,塞進柜子里剛剛好。但因為砸下的樑柱剛好擋在面前,他就這麼被活生生地炙烤而死。
還有嘴上從來不饒人,總是以跟自己嗆聲為樂趣的大師兄,死的時候滿口鮮血,身旁還滾著半截舌頭。
最後的最後,遲笑愚看見了倒在藥爐外的父親,儘管七年未曾謀面,他的容貌卻沒有大改,遲笑愚一眼就認了出來。
父親約摸是想搶出裡頭的病案診例——那是蜂雲谷多年行醫積澱下的經驗,也是他畢生的心血。不想卻被人從後偷襲,父親腿上有傷,跑不快,這才叫兇手一擊即中。
他向外側臥著,胸前赫然一個碗口大的窟窿,血已經流干。遲笑愚認出了父親身上穿的那件簇新短襖,那是他數年前托人捎回家的冬衣。
彼時父親怒斥他見衣不見人,自己絕不領這份虛情,卻在時隔幾年後的開春壽宴上,穿上了這件不合身也不合時的衣裳,等待兒子歸家。
遲笑愚冷汗愈淌愈洶,力氣也在不知不覺中加大。千乘蚨緩抬手臂,側頰因掙扎過猛,浮顯出蛇鱗狀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