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頁
「子嗣有望。」
不知有心還是無意,褚堯念著這四個字,那日遲墨筆記上「父奪子身」之言躍入腦海,他嗤地笑出了聲。
「是啊,有了子嗣,褚氏血脈才好傳續下去,也不辜負了人皇那一身好根骨。」
話中譏諷將溢,駱敏不料自個一句馬屁,倒像是勾出了殿下什麼了不得的心思,頓時如芒刺背如立針氈,捱了片刻,忙不迭告退。
前腳打後腳剛退出去沒多遠,東宮身邊叫將離的影衛,喚著他名從後攆上來。
「殿下吩咐了,新起的慈濟坊就照著這副樣子打造門匾。」
駱敏接過來,一筆剛健而不失清秀的蠅頭小楷,上聯寫著「光照翟文」,下聯則是「王行無涯」。
形意都好,既謳頌了天恩,也不顯得俗氣。駱敏欣喜之餘,總覺得哪裡有點不諧。夕陽橘紅色的芒灑落紙上,躍動在清癯緊湊的字形之間,像是跟人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第74章
褚堯給花樹松過了土, 獨自一人在樹下久坐。爐上的酒溫了又涼,他叫人撤走紅泥小火爐,輕撫著曲線流暢的淨瓷壺身, 默默思量。
傍晚涼霧漸生,朦朧似幻中仿佛無數怨靈浮空淒嘆, 晚風穿林打葉, 其聲也哀其意更透著無盡悲涼。
褚堯翻手, 酒水濺濕了腳下的土地, 連帶著那一小片冒尖的布料也被浸了個透,飛魚金線上早凝涸的血跡暈出黑紅暗漬, 在眸底無限擴散、擴散。
「黃沙能掩焦骨, 卻掩不住悠悠眾口。殿下在角木窟中下令焚毀錦衣衛的屍身, 好將那一場偷襲做成無頭冤案。可是您別忘了, 這世間沒有密不透風的牆,若再有人從旁搖唇鼓舌,流言傳得決計比白骨腐化更快。」
一個月前, 君如珩親眼看著人在後山刨了三天三夜,終於刨出這個大坑。而後士兵們按照褚堯吩咐, 將錦衣衛燒得面目全非的屍體一具一具抬下去,用土壓實, 再種上象徵愛情的鳳凰花樹。
如此,東宮在這裡流連多久都不擔心有人起疑。
他生辰在即, 而鳳凰花樹又是昭柔皇后生前所喜, 太子殿下觸景生情, 耽溺於憑花吊母, 這份孺慕之心饒誰也不能置喙什麼。
借著這個名頭,褚堯日日來此, 敦促道士用符水加速屍身的白骨化。
死著受刑,總好過染上謀逆的嫌疑,連累自己還活在世上的親人。
君如珩全程旁觀,顯然有不同的想法:「我勸你萬事多思量。錦衣衛一入青州就下落不明,這消息金陵瞞得密不透風,何以咱們剛踏上官道,便聽見沿途商旅嚼舌根?」
「單風聲走漏也就罷了,那些人話里話外都指著羌族。之後咱們窟中遇險,伏兵恰巧使的也是羌弩。殿下該不會以為這只是巧合吧。」
褚堯虛心聽諫,思緒卻不禁被一口一個「咱們」帶得跑偏十里,好容易生拉硬拽回來,君如珩已用微微不快的眼神盯了他好半晌。
「殿下以——為——呢?」
褚堯「啊」了聲,從漫無邊際的馳思中找回主線:「主君之意,是栽贓。」
正是栽贓。後山挖的死人坑裡沒有遲笑愚,「佛子留他一命,又潑他一身髒水,究竟想幹什麼。那本手記雖然揭示了佛子最終的目標,可咱們仍不知道,他扣留遲笑愚和這件事之間有何關聯。此問不得開解,於咱們終究是個隱患。」
咱們,又是咱們!
褚堯被區區一個稱謂攪得心猿意馬,最後答什麼都是雲裡霧裡,那萬般不合時宜的旖念,直到最下面一層沙土壓實了,才徹底消停下來。
褚堯望著黑漆漆的土地出神。
有句話君如珩說得沒錯,此問不得開解,他終究難安。
說到底這事因他而起,遲笑愚必須要找到,妖僧隱於水下的後半篇陰謀也必須重見天日。褚堯半生都誤在了這件事情上,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含混過去,他得給自己一個交代。
山坡下人頭攢動,青衣道童手捧太子殿下點名要的修仙掌故魚貫而上。駱敏不曉得褚堯鑽研這些做什麼,但後者特意強調「越多越好」,他越性把三州現有的記載一併搜羅了來。
浩如煙海。
褚堯神色不改,看道童轉眼把卷帙鋪滿大半個山坡,薄暮虛攏著那些泛黃紙頁上的蠅頭小字,明暗交替間仿佛一個個疑團凝成了實質,正等待他的親手解開。
然而山下一陣嘈雜打破了原該莊重的氣氛。
褚堯有些不快,舉目就見一矯健身影冒風疾撲,那挺括高背上伏著一丁點大的人影,孩童「咯咯」笑聲與駭破人膽的驚呼此起彼伏。
「小世子,你慢點跑!」
褚堯聞言,心神倏爾劇動。
「殊兒,誰叫你亂跑——」
話音略哽,褚堯眼角還殘著慍色,眉間又彌散開了茫然,兩種神情同時出現在他臉上,好似一尊風吹石化的雕像。
虞殊小手底下撫拍著虎鬃,驕傲地挺了挺胸脯:「堯哥哥,殊兒騎了大腦斧。」
那隻吊額白睛猛虎顯然不耐煩至極,耳朵不停地撥棱著,俄頃卻又落入虞殊的「魔掌」。偏它還不敢狠掙,唯恐傷著背上的小豆丁,前額兩撇橫紋使勁向下捺低,一副「虎落平陽被人騎」的慘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