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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戶肩膀一抖:「殿下明鑑,卑職等奉皇命緝拿要犯,不敢不盡心。」
「皇命。」褚堯揚聲,「父皇命你緝拿要犯,幾時要你當街行兇了?假傳聖意,你罪過不輕。」
百戶大駭,剛要抬首,褚堯鋒利的眼光透過鏡片割在他臉上:「將離,將今日行兇士兵全部羈押回營,帶頭之人杖斃,其餘各領軍杖三十。」
百戶還待求饒,將離早已往他嘴裡塞了團汗巾,命左右把人拖走。
夕陽深垂,長街人潮陸陸續續散去。褚堯轉身要走,那大夫驟然一聲高呼,於瀕死中展現出驚人的爆發力,徑直撲向他的背影,「你這個——」
災星!
第79章
大夫搖搖晃晃爬起身, 滿是血污的手掌中不知何時多了把小銀剪,他窮盡最後一點力氣,照著褚堯頸側死命紮下去。
彼時將離正押著百戶往前走, 拔刀回援已是不及。
說時遲那時快,旁邊的叢虎縱身一躍, 當下連人帶兇器一起撞飛出去。
儘管已經收著力道, 但對方還是嘔出一大口血, 伏地不起時嘴裡猶自咒罵著。
「都是你這個災星......蜂雲谷幾代行醫濟世, 若不是你,怎會跟逆黨扯上關係......天不開眼, 不開眼啊!好人不償命, 偏偏, 禍害遺, 咳咳,千年......」
聲音漸漸低下去,將離撥動那人腦袋一看, 早已絕了氣息。
大夫至死沒有闔上眼睛,目光里只剩下沉甸甸的怨恨, 說不清是對褚堯、對朝廷,抑或是對這沒有道理可言的天意。
餘聲久久迴蕩在黃昏暮時的長街, 終是化作飛塵散進夕照。看似彌散一空,悲憤與憎惡卻轉而充斥在空氣里每一處罅隙, 讓褚堯呼吸之間皆能感受到被問罪、被凌遲的劇痛。
我不殺伯仁, 千萬伯仁因我而死。
兜兜轉轉, 他到底躲不開那兩個字。
褚堯安靜地站在大夫屍首旁, 端詳著兩道他從十二歲起便司空見慣的眼神,久違的涼意襲上心頭。
他忽然就失了反抗的興致, 束手迎視著那眼神里的仇跟怨,任由其將自己眉宇間的不屈服一點一點剮乾淨。
唇畔甚或勾出一抹淺含疑問的笑,像在說是啊,為什麼人人都走了,只有孤還活著。
活在這同樣腌臢不堪的人世間。
思忖間,風乍起。
一蓬赤色蓮焰從身旁掠過,卻刻意收斂了原本耀眼的光芒,柔柔覆住那大夫的屍體,一時間連四周空氣都回暖許多。
無數道金黃符文在靈光中逐漸清晰,人們驚奇地發現,原本籠罩在屍體面上的陰戾黑氣消失不見了,大夫圓瞪的雙眼緩緩合上,神情復歸寧靜。
他的身體在誦經聲里變得透明,直至散成靈屑狀,每一片都被妥帖無比地收攏進蓮心。
因喜蓮子,苦心如佛。
諄諄教人,往生淨土。
靈屑流轉時帶起的煦風拂過褚堯鬢角,一股空靈、清澄之氣瀰漫了他整個身子,霎時驅散了先前浸透骨髓的躁鬱和悽苦。
君如珩收起手勢,一抹斜陽閒閒打落他眉間,將那本沒有太多表情的五官勾顯出幾分悲憫。
他轉眸,對上褚堯的目光,聲線淡漠:「他怨已消,去得很安詳。」平靜得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而不帶其他任何用意。
唯有褚堯知道,此言於己是多麼大的寬慰。
於是他緊皺的眉頭稍稍舒展開來,卻又平靜地反問:「主君可度化一人怨氣,能化解得了天下人的心結嗎?」
君如珩哽了下,竟是無言以對。
褚堯笑容轉淡,神情間看不出顯明的悲喜。
自打甘州水患以後,「災星」之名便再和東宮拆解不開。世人頂禮膜拜時的意念有多虔誠,日後將他踩踏成泥的心情就有多迫切。用失望和遷怒壘砌起來的偏見,正是成千上萬老胤人積年難消的心魔。
憑他一人之力,又怎可能化解得了?
君如珩尚在語遲間,褚堯自顧自又道:「這大概就是孤那好父皇,一心想瞧見的吧。」
「什麼?」君如珩沒有反應過來。
「下令緝拿蜂雲谷徒眾,不只是為了逼出遲笑愚,也是在敦促孤早日返回金陵。父皇他......」
褚堯臉上仍帶笑,所言卻是字字殘忍:「......把殃及無辜的罪名推到孤的身上,欲讓人以為又是『那個災星出來作亂了』。孤一日不回京,殺戮便一日不會停止,世人對孤的咒罵也將永無止境。」
君如珩暗中捏緊了拳:「人皇到底想干什麼?」
夕陽從兩側街檐迅速向後退去,當最後一抹昏光掠過褚堯眉梢,他的面容也徹底隱入黑暗。
「換骨。」
良久,黑暗裡傳出寒意徹骨的兩個字。
與此同時,一隻繡著金龍的厚底靴踩住了這最後一抹斜陽,復又抬起,匆匆邁入聽獬閣。
聽獬閣,坐落於皇陵西畔,乃先國師諭松道長的祖宅所在。
諭松老道死後,欽天監里只剩他的徒子徒孫繼續替朝廷效命。見到來人紛紛停下手上活計,叩首請安。
「參見聖上。」
武烈帝左右各有一名小火者攙扶,動作幅度稍大些便顯得力不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