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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之微還很清楚地記得,大軍還朝那日的情形。
東宮身負一桿血跡斑斑的虞家槍,當眾在出城來迎的御駕面前掀袍一跪,卸冠頓首,請聖上降罪。
「兒臣無能,強敵壓境時未能即調二衛來援,致使胤兵徒陷被動,還連累了舅舅一條性命。千錯萬錯,皆為兒臣的過失,兒臣願憑父皇責罰。」
話音落點,已是泣不成聲,可在場君臣一干人等的臉色卻都發生了微妙變化。
誰不知道二衛乃皇帝心腹,虎符從來都只攥在一人手裡,若無聖上首肯,太子根本也無權調動大軍。而甘州生亂那幾日,邊地急報如雪片似的飛進無極殿,也是滿朝文武看在眼裡的事。
偏巧此時,甘州同知周冠儒聲討東宮的檄呈也同步在北境八州廣為流傳開。
周冠儒實打實前朝十七年的進士出身,官運雖然不濟,但滿腹文墨卻不是虛的。
他在檄呈中言辭犀利,字字珠璣,明里怒斥東宮不堪大任,字裡行間卻都在暗指朝中有人掣肘。
一石激起千層浪,武烈帝身陷輿論的漩渦,反倒成了最巴望著息事寧人的那一個。東宮一早鋪好的台階,他順水推舟也就下了,於是便有了那道禁足的罰令。
褚堯用了整整一年時間,換來武烈帝對虞珞罪行的揭過不提。如此心機與魄力,實難不叫人心生忌憚。
當然,令陳之微忌憚的遠不止這些。
「父皇還有其他囑咐嗎?」
陳之微後心汗透了,勉強拉回思緒,低低地道:「萬歲爺說了,只要殿下誠心悔過,他老人家待您,還當和從前一樣。」
褚堯微頷首,這時候裡間帘子倏動,吭哧跑出個髒兮兮的小泥猴。陳之微一見,頓時色變。
「阿堯哥哥,你看我抓住了什麼?」
褚堯表情柔軟了一瞬,俯下身將那隻小泥猴圈在臂彎里,細心地用手帕替他揩了臉,又揩了手,問:「後院那些花又被你把土給刨光了吧?」
小泥猴滿臉黑黢黢的,只剩一雙烏目格外有神,聞言不樂意地瞪了瞪,顧盼間和東宮頗有幾分相似。
他便是虞珞在軍中認養的孩子,今年才將滿七歲,千秋王歿後,一直養在東宮身邊。
「才不是。堯哥哥總抽不出時間陪我,西苑又鎖著不許我進去,殊兒無聊嘛,就爬到後院那棵柏樹上.....」
「你爬樹了?」褚堯嚴聲打斷,內心卻頗感無奈,道這般上天入地的頑劣性子,也不知隨了誰。
正腹誹間,腦海中毫無防備地閃過一道身影,褚堯不自覺淡了神情。
虞殊對他的心思一無所知,只當褚堯真生氣了,忙伸出手來討好:「有離侍衛看著,摔不著的。堯哥哥你看,我還專門為你抓了一隻黃雀——」
說著獻寶似的抬高手掌,掌心果然臥了只受傷的小雀。
「我知道堯哥哥最喜歡鳥雀了,西苑那間房裡,掛了好多小雀的畫......」虞殊趕緊咬住話頭,西苑廂房是整個東宮的禁地,進宮一年有餘,堯哥哥對他可以說是百依百順,唯獨不許他踏進廂房半步。
上回還是他趁著褚堯生辰那日酒醉,偷偷溜進去的。
陳之微形容愈發慘澹,褚堯神色間卻看不出異樣。
他虛虛握了握虞殊的小手,對那隻小雀並無過多關注,只道:「殊兒在宮裡拘了一年,時常覺得乏味無趣,恨不能明天就越出四方高牆,看一看外面的世界。而今將心比心,你捨得讓這小東西也經歷同樣的事嗎?」
虞殊鼓著嘴,似在認真思考:「可是,堯哥哥真的不喜歡嗎?」
褚堯笑容淡淡,白淨纖韌的手指撫過小雀羽毛,眼底亮光一露即收:「喜歡。可這世上有許多事,愛得越深,反而越不得長久。」
虞殊聽得似懂非懂,褚堯叫來宮人:「替這隻鳥醫好傷,便帶出去放生吧。」
做完這些,他像是才想起陳之微的存在。
「殊兒禮儀不周,讓大伴見笑了。待明日孤領他到千秋王的牌位前,定然好生教導。」褚堯望著陳之微,聲音忽一下放得很輕,猶如耳語:「說來您與舅舅也算相識一場,魂去歸兮,到他忌日那天,您就沒什麼話,想讓孤帶給他的嗎?」
殿內的氣溫像是陡降了好幾度,陳之微浸在濕汗里,穿堂風一吹,冷得幾乎打起擺子。
虞珞為什麼死,雖說背後有聖上的授意,可說到底在一線天動手的是他。
那天以後,陳之微被岩漿燒毀了面容,徹底失了武烈帝的歡心,東宮如今想要收拾他,比捏死一隻螞蟻難不到哪去。
陳之微腦中靈光電閃,狠狠咬了下唇,壓低聲道:「殿下睽違朝堂一年,如今才解了禁足,若有什麼不明白或是難為的地方,奴才,願為殿下留心。」
褚堯偏頭頓在離他不到半米遠的地方,陣陣藥香夾雜著另一股似曾相識的香氣,撲面而來。陳之微連呼吸都停滯了,直到看見褚堯眼裡緩緩浮起認同的笑意,才猛然鬆弛下來。
他長舒一口氣,扭頭看虞殊爬上窗台,眼巴巴望著被帶出去治傷的小雀兒。而在這一過程中,東宮自始至終沒有表現出一絲不舍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