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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堯顫巍巍抬臂,就在君如珩以為他要擦去臉上血跡時,只見他將懸著鈴鐺的手腕舉至唇邊,湊首輕輕一吻,鈴身上頓時多了些許緋痕。
下一秒,在君如珩錯愕到無以復加的注視中,褚堯手握斷劍,自腕骨往下用力一划,眼睛眨也不眨,淨瓷般的小臂瞬間豁開道血口。
他瞳孔已經放大,手卻渾無停下的意思,他看起來儼然一具行屍走肉,機械地,瘋狂又固執地,重複著剜挑的動作,入刀之深,力道之狠,像是非要把什麼東西從自己血肉之中剔出來不可。
君如珩正自驚疑,褚堯心口驀然亮起的淡金色光點引起了他的注意。
原來是同心契。
靈場異動按理不會對凡人產生影響,可是褚堯卻實打實地淪陷了。若說之前君如珩還存有疑惑,那麼現在他腦中陰霾散盡,可謂敞亮透頂。
情形已經十分明了,要麼循著契約殘根進入褚堯識海,力克心魔;要麼他跟他一起,永遠被困在這幻境之中,偌大山野從此又多兩隻有名有姓的冤死鬼。
可是要做到前者,意味著君如珩必須親手揭開蒙塵的記憶,讓疤痕下的爛瘡重見天日,而這,或許比單純的溫習疼痛更加令人煎熬。
君如珩猶豫了。
與此同時,在褚堯的視界裡,殘酷的扼殺並未因他的自殘行徑而宣告終止。
同心契深植進骨髓,和血肉融為一體。饒他下手再怎麼不留餘地,就連濺落的每滴血里都充斥著濃濃的符文氣息,抹殺無從談起。
褚堯難以想像,阿珩決意和自己一刀兩斷時,究竟賭上了什麼。更加不理解,曾被他視作苦海沉浮間唯一慰藉的蜜糖,怎麼就成了奪走阿珩性命的□□。
隨著君如珩身子慢慢變涼,褚堯四肢百體連帶著五臟六腑,也一點一點結起冰。他惶然無措地捧著雙手,恐懼,困厄,愧悔,好似尖錐在他身上鑿出無數道裂隙,並終將使他分崩離析。
冷不丁地。
斜里撲出道影子,頂得褚堯連連退後好幾步才站穩,彪悍的獸吼繼而迴蕩在整個山洞。
「放開主君!」
叢虎虎目圓睜,吭哧吭哧喘著粗氣,提防著旁人再接近靈主一步。
他先是用腦袋抵了抵君如珩,發現沒有回應,掛滿邊刺的舌尖小心翼翼地在君如珩臉上舔了幾下,見其雙眼緊閉,依舊不省人事的樣子,就和師父當日在九陰樞上一模一樣。
熟悉的恐懼感自心頭沉渣泛起,叢虎強撐的鎮定終於崩潰,變回人身,一屁股坐在君如珩的屍體邊,放聲大哭起來。
「主君,你騙我,你們都騙我!師父說會一輩子照顧我,你也說要照顧我……可是你們都扔下我一個人,騙子,你起來!你別,別不要阿虎好不好……」
他邊哭邊蹬腿,鼻涕眼淚糊了滿臉,恍惚間還是那個嗦著手指巴巴等師父帶肉回來吃的小奶虎。
褚堯漠然旁觀,心神早不知游離何處,忽聽叢虎泣聲轉低,抽抽嗒嗒地安慰自己。
「不怕,只要主君三魂尚在,再往娑婆洞裡待一年,就又能回來了。」
褚堯空茫渙散的瞳仁轉了轉,不解其意:「娑婆洞,是什麼地方?」
「那是三華巔上的禁地,除了靈界三長和歷任主君,從來沒有人進去過。
傳聞那裡終年不見天日,幽暗至極,五蘊六毒之氣鼎盛,卻是肉身重塑的最佳去處。」
「……這是為何?」
耗盡畢生修為的靈,與脫胎小兒無異。想要復歸其原本的面貌,不僅要在幾個月內歷遍人世的七苦八難,更須在幽境中承受九九八十一道天罰,如此存活下來的靈智,方可得天道首肯,重返陽世。
叢虎抹了把淚,髒兮兮的小臉上划過一抹驕傲:「師父說這聽起來容易,可從古至今,能歷過天罰而不死不滅的靈,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三百年前有個修為十分了得的佛子,魂魄被打散後入了娑婆洞,差一點就還陽了,到底還是敗在了最後情劫一關。」
君如珩不愧是承三百年靈韻而生的靈體,娑婆洞一年,竟真被他挺過了八十一道天罰。然而褚堯卻未顧得上感嘆。
他垂首喃喃:「終年不見天日……洞裡一定很黑吧?」
「黑怕什麼。」叢虎說,「人間七苦,哪樣不比黑嚇人。為教主君摒棄雜念,各位族老費了好大力氣,才將他在人世的記憶徹底封存。」
叢虎頓了頓,忽地揚起臉,用一種天真卻又殘忍的語氣,一字一字地問道:「你知道在靈府之上打入七顆斷魂釘的滋味,有多疼嗎?」
褚堯倏忽哽住,窒息的感覺升起很快,他喘不過氣,遑論回答叢虎的問題,眼角燒得愈發厲害,淚水滾過像岩漿一樣。
過了好大會。
他猝然握拳,朝胸口猛砸了幾下,直到吐出那口濁氣,嘶聲說:「為什麼,要抹殺掉這段記憶。」
「因為主君可以扛過剝皮砭骨的道道酷刑,卻始終無法忍受一個人對他的欺心之痛。」
說到這里,叢虎戛然咬住話頭,眼神中後知後覺地泄出磅礴怒氣:「那個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