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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如珩怔怔地,眉宇之間分明還是那個昂揚少年,陳英抬手覆在他發心,慈聲道:「勿忘初心,竭盡人事。其他的,就交給天意。」
霎時間,君如珩心頭所有的疑慮煙消雲散。
接下來幾日,他在陳英的指點下心無旁騖地修煉。而褚堯亦認真兌現了自己的承諾,下令將整座後山戒嚴,與魔兵相關的所有軍情移送帥帳處置,確保靈鳥閉關期間勿放風雨入,勿放波瀾出。
王屠聲東擊西的計劃落空,也委實被那小試牛刀的歸宗令震了一震,幾日內總算消停些許。
但魔兵現世的消息早已不脛而走,甘州之地那些藩室宗親藉此機會,再掀風波。
他們口口聲聲說,是太子這個災星時隔多年又給甘州帶來了不幸,並且煽動陷入恐慌的平民一次又一次橫生枝節。
為搶占先機,褚堯整頓有限的人馬,在王屠可能經過的每個地方設伏,結果無不是提前走漏了風聲。不明真相的百姓為離所謂的災星遠一點,蜂擁而至驅趕東宮的親兵。
周冠儒為平息眾怒,親自帶人到現場調解,反被失控的百姓用鋤頭敲破了腦袋。
內憂與外患交疊,兩方還沒過手,褚堯的有生力量就被頻繁暴動拖累得夠嗆。
而更雪上加霜的是,將離帶回的最新情報稱,魔兵一改先前分頭作戰的策略,正暗中集結全部力量,加速越過一線天,預計兩天後便可抵達九陰樞。
褚堯聽聞消息,點在沙盤上的竹籤「啪」一下折斷。
他頓了頓,歸攏起斷掉的篾片,手指不經意被扎出了血。他看一眼,把尖刺又往裡按進了寸許。
「鬧事的宗親,都查明身份了嗎?」褚堯眉間不動地問道。
遲笑愚扔了草帽,從袖裡擲出一份名冊。錦衣衛的網無處不在,區區幾個宗親對他來說自然不在話下。
「多是從前漢藩的旁系分支,勉強沾點邊,有的一輩子沒踏出過甘州地界,不像是會操事的主兒。」
「跟漢王關係不大......」褚堯思忖著,慢慢道:「跟燕王呢?」
遲笑愚眼角一抽,重新拿起那份名單認真審視:「初到甘州時,周冠儒給過一封邸報,裡面記錄了褚臨雩途徑的所有地方。如果我沒有記錯,應該就是這些人的家宅所在——這麼巧。」
世上當然沒有那麼多巧合。褚堯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既然千乘雪能化身「褚臨雩」在胤國朝堂蟄伏,那麼像他這樣的「冒牌貨」會不會還有更多?
這個設想讓褚堯後背滲出點汗意。
他捻去指尖上的血珠,說:「繼續查。不要再把時間浪費在無謂的糾纏上,集合所有人馬,今夜開拔陰山。」
遲笑愚應聲剛要去,忽聽褚堯在身後問:「今天是十月十七了吧?」
「......嗯?」
褚堯聲音略顯得飄忽,望了眼頭頂依舊圓滿的月亮,說:「七日之期差不多了。今夜,叫阿珩回來吧。孤還欠他一盞河燈。」
那盞燈,他從七日前就著手準備,反反覆覆總拿不定主意。不是嫌材質不好,就是覺得樣式普通。
匠人問他到底想要什麼樣的,褚堯說不上來,懸而未決的心思直到此刻都沒個定論。
但終歸還是選了最令他滿意的一盞。
月上中天,清照著一燈一人,還有一碗長壽麵。
酒溫了又涼,如是幾輪,褚堯叫來傳話的小內監:「消息帶去後山了嗎?」
「奴才當面稟明的君公子,說您在驛站等他回來慶生——需要奴才再去催一催嗎?」
褚堯思量有頃,認真問:「你告訴他河燈的事了嗎?」
在得到小內監肯定的回答後,褚堯擺手讓他告退,趁四下無人時,打開了同心契。
這個契約從訂立之初就意味著不公,這是他為栓住君如珩而做的一把鎖,鑰匙攥在自己手裡。是否開啟,何時開啟,全由他說了算。
褚堯已經很久沒經由同心契聽取靈寵與人的對話了。長久的親密無間讓他以為對君如珩的心思洞察秋毫,直到感知了那裂痕的存在。
這令他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過往十餘年,褚堯確信自己沒有軟肋,因為軟肋也是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他連這條命,這具身都不敢說是自己的,更遑論其他。
但隨著對靈寵占有欲的瘋狂生長,「君如珩」三字成了褚堯心上最柔軟的一塊肉。他是那樣害怕失去,甚至在失去以前就淺嘗了痛徹心扉的滋味。而當他認識到這點,曾經無比篤定的東西就發生了不可逆轉的傾塌。
冷,深秋的晚風已有了砭骨的跡象,吹得褚堯眉角生涼。
「生日願望這種事,不過是讓聽者求個喜悅,說者圖個心安。有或沒有,並不像旁人想的那麼重要。」
褚堯看了眼象徵生死不棄的鎖狀河燈,想說不是這樣的。
他聽見陳英問:「今天是主君的生辰,您當真不回去?」
不長不短的靜默以後,他聽到君如珩略顯不悅的聲音。
「陳伯,你到底怎麼想的,這是什麼很要緊的事情嗎?」
枝頭露珠筆直落下,打濕了麻繩做的燈芯,洇開形似淚水的暗漬。
面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