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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如珩分出的神識最先捕捉到叢虎的行跡,他所入的,正是「嗔」字陣。
嗔者,怨也恨也。
叢虎未曾親歷過三華巔陷落的慘景,也沒有體會過在人間東躲西藏的滋味,故而相比其他靈而言,心性中更少了那一份偏激。
他從有記憶開始,就一直跟在陳英身邊修行。正如君如珩在角木窟中看見的那樣,叢家阿虎無憂無慮了幾十載,唯一能激發他怨怒的只有師父之死。
果不其然,嗔靈幾番纏鬥無果,釋放出大量靈力。如飛花流轉,如日月跳丸。
蒙蒙昧昧之中,懸譙關三百年的隱居生涯,猶如一幅畫卷,徐徐鋪展。
君如珩情知這是守陣靈藉以引誘出嗔毒的前招,卻沒有辦法阻攔。說到底,陣破與否,要看破陣人心志是否堅定。他更有重任在肩,只能充當保駕護航的角色,而不得插手更多。
如此,君如珩越性拋下顧慮,跟叢虎一道回看起那三百年間發生的種種。
穿來這麼久,遭遇這麼多,君如珩早已把自己完全代入了靈主的角色。他也很想知道,自己流落人間的這些年,他的臣民都經歷了什麼。
由於是透過叢虎的視角,畫面中多是些雞零狗碎、雞飛狗跳的日常:
阿虎偷懶又挨師父揍了;
阿虎打架打輸了,回來找師父哭訴;
阿虎惦記著伙房風乾的幾塊肉,夜半起來偷吃,意外撞見師父坐在城頭,聽關外虞家軍的唱腔悠悠蕩蕩飄進來......
再往後的某一天,關外突然來了個無名和尚。
一篇《地藏十輪經》念完,叢虎貓在角落裡聽那和尚對師父說,大胤皇帝意圖在九陰樞外新起一座縛靈塔,以威懾那些不安分的游靈。
那個時候叢虎還小,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只記得師父聽完勃然變色。
他從未見過師父那般動怒的樣子,之後不久,關外便傳回了三萬京都衛遭遇詭異山火的消息。
也就是從那天起,靈兵從這個世上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支游離於正統之外、難見天日的火鬼兵。
看到這裡,君如珩心跳停止了瞬息,喉頭陣陣發緊,呼吸在那一刻突然變得有如刀割。
他終於明白,三十年前畢方族何以不明不白地沖關而出,原來那並不是一場意外。
靈主身死魂消三百年,留在這個世間的唯有半片羽丹而已。靈界眾生苦於漂泊,便起了睹物思人之心。九陰樞外動輒有緬懷先主的游靈出沒,無非只想表達哀思而已。
孰料胤人皇帝竟連這也不能容忍。修建縛靈塔,豈非是當著靈主的面,將其遺民殘忍折磨到死。
陳英心底自人皇背刺開始便埋下的仇恨種子,至此終於無法遏制地膨脹開。
和尚還告訴他,三日後會有一支隊伍從懸譙關經過。陳英當時不知道,那是開拔塞上支援虞家軍的京都衛,他聽信了和尚的話,只當那是奉命往九陰樞修塔的工兵。
於是,無可挽回的錯誤就這樣鑄下......
君如珩胸口忽有些堵得慌,肌骨間仿佛長出無數雙小手,抓撓得他百般不是滋味。心苗一點一點躥高,君如珩猛然警醒,這正是嗔毒孳孽的表現。
他暗叫不好,趕緊去看叢虎。
這時,嗔靈幻化出的畫面就快進行到陳英在土堡中被奪魂的一幕。叢虎小臉神情越發嚴峻,君如珩悄悄將手探進了懷中。
指尖才剛觸及那像符又非符的薄片邊緣,陳英的聲音冷不丁響起。
這下連君如珩也頗感詫異,目光重新回到畫面,是他從未見過的陌生場景——
昏暗土堡中,陳英正和東宮進行他們之間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交談。
「殿下欲要我等一魂,只是為了推行噬靈祭嗎?」
「孤知道,」是褚堯的聲音,「這三百年非人非鬼的日子,陳帥亦覺生不如死。」
陳英苦笑。
「殿下為了老千秋王,恨我也是理所應當。可我不明白,殿下明明可以直接動手,為什麼要費盡心思替炎兵移魂?」
「因為孤答應過一人,這是他的生辰願望,孤不能食言。」
「移魂之後,世上雖然再無炎兵,但陳帥至少可以擁有一具凡人之軀,生死去留皆由自己做主。外祖到死未能收復的失地,或許也能成為你的戰場。」
「何去何從,請陳帥早作定奪。孤等你的答案。」
讓君如珩意想不到的是,移魂竟然是陳英自己的決定。
靈兵叱吒風雲幾百年,如今只能靠龜縮在一座小小的懸譙關內苟且偷生。那夜夜迴蕩在夢裡的塞上軍調,是虞家軍讓人心生敬仰的理由,也是他們可回望卻再不能企及的昔年榮耀。
如果可以的話,誰不想重新做回那個橫刀立馬、快意生殺的大將軍。是人是靈其實並無什麼分別。
褚堯給了他們這個機會。
君如珩心中頓時升起一種異樣的感受,而與此同時,叢虎的表情也漸漸和緩下來。儘管仍殘留著一抹憤恨,但早不如方才激烈。
嗔靈似乎也察覺到這點。
於是畫面略過千乘雪作梗,致使王屠部入魔的詳細始末,直接快進到一線天上,那個血色瀰漫的月圓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