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頁
虞珞登時顧不上個人好惡,忙問:「聖上怎麼說?」
「靈鳥既然有所求,為保社稷萬民無恙,做些退讓也無妨。」說辭倒是冠冕堂皇,可那雙狹長鳳眸里的笑意,總讓虞珞覺得不舒服。
不過不管怎樣,武烈帝雖仍未指名道姓由誰來做這個犧牲品,但好賴鬆了口風。
虞珞從椅子上起身,正正經經欲行一禮,還沒拜下去,就被陳之微用一根手指頂住。
再抬頭,那帶笑的鳳眸已沁滿了惡意:「王爺別急著領旨,奴家還有話沒說完。奉聖上口諭,靈鳥挾勢欺君,已是犯了不赦之罪。如今礙於情勢,不得以綏讓他一點,等此間風波平定,王爺須趁其靈力式微,一舉將其拿下,以絕後患。」
虞珞霎時僵住,寒意像蛇一樣爬過腳面,他以為自己耳朵出錯了:「聖上,是想過河拆橋嗎?」
陳之微笑容倏斂,臉上露出幾分不悅:「您這話也就在我跟前說說,傳出去只當您不與聖上一心,還不知要鬧出多少么蛾子。王爺如今是戴罪之身,七村命案跟您有多大關係,何必我把話挑明了講。奴才受累提醒一句,虞家世代英名,還有您視如己出的養子性命,可都在您的一念之間。王爺,三思啊。」
虞珞臉色幾變,眉峰愈鎖愈重,轉身離開時,空蕩蕩的袖管幾乎甩出了鞭響。
「王爺還不曾接旨呢。」陳之微在身後不陰不陽又道。
虞珞頓足,淡淡的嗓音掩去了一切情緒:「珞,領旨。」
這三日不光於虞珞而言是個煎熬,對久病成疴的東宮來說,更是如此。
皮肉上的苦頭不算什麼,難的是褚堯為多留靈鳥在身邊一日,刀刀入的都是主精血的命脈。而今同心契被強行解除,那些傷的後遺症便凸顯出來。
虞珞起初擔心他還如先前那樣不肯用藥,可在與君如珩訂下三日之期後,褚堯卻態度陡轉,變得異常配合。
虞珞非但沒覺得釋懷,反而又生出別的擔憂。
三日期限到的那天,甘州倉促地下了當年第一場雪。
早晨起來,觸目皆白,廂房的熱炭自昨夜燒熄以後就沒再著人添過,東宮房裡冷得直如冰窖一般。
虞珞看著空無一人的臥榻,右眼皮突突跳得厲害:「殿下呢!不是讓你們好生照看著,人呢!」
褚堯此刻正拖著病軀,踟躕在崎嶇的山道上。雪風凜如刀割,風領以上瓷白的臉跟鼻頭,都給凍出一道紅來。
他抬手去掩衣襟,腕間突然的空落讓他心頭一驚,後知後覺地推高了袖口,才想起那枚不離身的鈴鐺早已被君如珩化融了。
一小片雪花落在溫涼的臂上,靜置了瞬息,終還是萎靡了形狀,從半透明的晶體凝成水滴大小,最後散作一團白煙,寒意直鑽進骨里。
褚堯無聲地嘆了口氣。
留不住。
因為這身涼薄的血,他什麼都留不住。
雪下得這樣大,一線天上卻分毫不見落白,祭陣依舊好整以暇地曝於蒼穹之下,連同褚堯親手刻上的名跟姓,潑天的大雪似都不屑替他掩埋這場腌臢。
褚堯嘗試著拔出佩劍,劍尖甫一觸及那道名姓,乍然迸現的青光震得他手臂發麻,險些連劍都拿不穩。
褚堯呼吸冰涼,唇很快凍成了雪一樣的顏色,他再度握緊劍,用力朝陣中划去。
這一次的反彈讓全身經脈都隨之一顫,褚堯狠命地倒抽著涼氣,冷和痛,說不清誰比誰更砭骨。
「刻在噬靈陣中的名字,等同懸諸日月、刊定命盤,又豈是人力可以隨意抹殺?」
耳後忽傳來一個聲音,俊眉修眼的和尚披雪而來,靠近身邊時,褚堯又聞到那股熟悉而溫暖的檀香氣。
彼時千秋王戰死的消息剛剛傳回金陵,武烈帝堅持秘不發喪,褚堯孤身一人在虞家老宅守靈到昏厥,醒時鼻端就縈繞著這股暖香。
可如今再聞來,莫名只覺身上寒意更甚。
和尚輕捻佛珠,忽將長袍一揮,那本《溟海錄》變戲法似的出現在掌中。
他雙手合十,口中道著阿彌陀佛:「貧僧從前看重施主心志惟堅,擅作隱忍,方給你指了一條明路。怎的今日出爾反爾,莫不是連親外祖家的前程都不放在心上了?」
褚堯拄劍而立,牙齒在下嘴唇上好賴咬出了點血色:「當年在外祖靈前的一場點撥,信與不信,其實都在孤自己。如今縱變了心意,也輪不上旁人置喙。」
和尚嗤了聲,眼神一晃而過輕蔑:「凡人吶,就是容易被七情六慾蒙蔽雙眼,你外祖、舅舅這些年囿於一個『忠』字,吃了那麼多苦都不知轉圜。換作你,仍是逃不過一時的愛怖,當真叫貧僧失望。」
說罷向前傾身:「施主能抹去這祭壇上的名字,能抹去那人心上的裂痕嗎?」
褚堯被問得呼吸一滯,兩眼漸漸攀上密集的紅血絲,瘦削的肩胛骨快要刺穿緊繃的皮,隨著壓抑的呼吸顫抖不止。
他不作答,固執地捏緊長劍,想要抹掉被自己親手刻上去的名字。和尚合掌念了句佛號,體內破出的金光將他重重彈回原地。
褚堯張口見血,額角暴起的青筋還未平復,劍尖又曳地劃出不屈的刺耳音。
白衣上舊血未及凝結,便又被新的血覆蓋,宛如紅蓮業生,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