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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廟前的空地一時鴉雀無聲,雨雖然停了,但籠罩在君臣頭頂的陰雲仍未散去。祭台上殘旗廝打,風暴還在繼續。
褚堯指尖沾著血,埋頭思索了一會,照舊溫和道:「有件事未能稟明父皇,是兒臣的疏失。兒臣與阿珩已結下同心契,他若有萬一,兒臣亦難得善終。」
一言激起千層浪,看著胤國君臣不可置信的眼神,君如珩不禁納悶。
至於麼,反應這麼大。
知道的是在自己身上裝了個定位儀,不知道的還當他跟褚堯簽的是一紙婚書呢!
武烈帝聞言劇震:「混帳東西!自來人靈有別,相隔霄壤,你此為,將皇室顏面置於何地!」
聽著這話,君如珩心中疑惑更甚,難不成這同心契還有什麼別的用意?
褚堯也不辯解,只道:「木已成舟,父皇難不成要為一點虛無縹緲的猜想,便折進兒臣的性命嗎?」
「你!」武烈帝如鯁在喉。
當空一聲嘹唳,胤軍常用來傳書的百里隼盤旋而下,撲落在聞坎肩頭。
他摘下套腳環上的信筒,看過,臉色微變。
「聖上,有消息了......」聞坎耳語了幾句,武烈帝眉心一擰,「你跟朕來。」
君如珩滿眼寫著擔憂,不禁伸手勾住了褚堯的衣袖。
褚堯回過頭,像是與他耳鬢廝磨,「放心,孤不會有事。」
就著這個姿勢撇過臉,淺嗅著君如珩頸項間馥郁的血腥氣,柔聲道:「阿珩的血染了孤的白衣,孤還要你負責到底。」
君如珩耳尖發紅,引得褚堯不禁想,此刻那耳後的小痣是不是同樣艷若丹砂。
四下無人,武烈帝也不再喬裝善長仁翁,陰沉著臉道:「別以為一道同心契就可以保住他,朕想弄死他,有幾百種方法。」
「兒臣不敢。」褚堯道,「只是兒臣以為,父皇少則要留他一命,到坐實了燕王叔的罪名。畢竟天牢待久了,還有什麼是您想聽卻聽不到的。」
武烈帝霍然起身:「放肆!你打量著在同誰說話!」
褚堯不卑不亢:「適才那隻百里隼,是甘州來的吧?燕王叔有消息了。」
薊州兵敗,燕世子身死,雖無直接證據表明燕王褚臨雩身涉其中,但事後他卻此地無銀地望風而逃。皇帝下令全國緝捕,時至今日都一無所獲。
武烈帝背在身後的手悄然攥緊,這種盲聽百里的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
褚堯依舊立在階下,但在這瞬間,武烈帝卻覺得兩人的位置完全顛倒過來。
他不喜歡這張看起來和自己半分不像的面孔,甚至可以說恨。但武烈帝從未設想過,有天自己面對這張臉時,竟然會生出忌憚的情緒。
對於帝王而言,承認怕是一件考驗膽量和度量的事。
很不湊巧,這兩樣武烈帝都不占,於是惱意變得更加明顯。
他撩起袍子,站在褚堯面前就是一巴掌。褚堯被打得耳畔轟鳴,既不躲,也沒有如皇帝所願低下頭,而是把握著節奏道。
「甘州,是漢王舊部王屠的地盤。燕王叔外逃至此,意味著什麼,父皇應該清楚。」
褚堯扶正琉璃鏡,指腹擦過鼻端,那上面殘留的味道總是讓他忍不住分心。
「父皇的削藩大業推進了幾年,除了那些雷霆手段外,以藩制藩的法子也沒少用。漢藩中有異心的人不少,便是歸降派中亦不乏王屠這等騎牆觀望之流,而今漢藩兵缺遲遲未補,明里有異心的被剷除了,但加諸王屠等人的枷鎖也隨之消失。父皇能保證他們今日的忠心,能保證來日嗎?燕王此時赴甘州,焉知不是一個訊號?」
周遭氣氛都被褚堯統治了,武烈帝也不得不跟緊他的思路。
「太子之意,是想儘快派兵補缺?」
「父皇聖明。」
武烈帝眼中閃動著狐疑的光:「你莫不是還沒有放棄扶持虞家的念頭?」
褚堯唇角抽動,半刻竟然笑出聲:「扶持虞家?」
「懸譙之殤,千秋王以身殉國,三萬虞家軍,只剩下不到百來人。舅舅殘缺一臂,身中娑婆之毒,便有高官厚祿加身,也換不回他五年壽命。虞家後繼無人,兒臣扶持一個空殼子做什麼?」
自來人間憾事,無非連城白璧遭讒毀,忠臣死為刖足鬼。【1】
武烈帝被戳中心事,眉宇間倏忽划過一抹慍色。
「不為了虞家,那你替朕收拾這爛攤子,又有何好處?」
褚堯:「兒臣所求無多,只要父皇饒靈鳥一條性命,讓他好好待在我的身邊。」
武烈帝不想東宮執拗至此,似笑非笑道:「我兒從不是貪戀聲色犬馬之人。」
褚堯捻動指尖:「兒臣只是覺得,靈鳥上承天命,下合民心,保他也是在保我大胤的氣運。」
武烈帝當然不信這等鬼話。
「要是朕從來都不把什麼天命人心放在眼裡呢?」
褚堯走近桌案,上邊整齊碼放著歸降派譁變的緊急軍報,都是新鮮出爐,有的武烈帝還未來得及打開。
他不疾不徐,挨個攤開以後,鮮紅醒目的「加急」二字鋪滿了整張桌案。
「那就看這蟻穴何時蛀空大胤的氣運了。」
「你敢威脅朕。」武烈帝重喘一聲,怒道。
立在外間的陳之微倏地跪下,將離跟著單膝著地。
內外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