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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顧塗山拼命攔阻,也顧不上想那些食肉飲血的怪蟲是否還停留在附近,瘋了一般趕過來,生怕那人出一丁點差池。
這記耳光徹底打醒了他。
褚晏面色幾變,驚愕,羞憤,還有那麼點隱痛發作的沉鬱感,到最後都小心翼翼地掩蓋掉,只剩一層恰如其分的恭敬。
「如果殿下是說圍牆坍落一事,臣以為照當時情形,所有怪蟲都被吸引到它處,若能藉此一網打盡,也是解民倒懸之舉。」
褚堯寒聲:「可孤的人也在裡面。」
褚晏覷一眼包紮傷口的君如珩:「那隻小雀麼?漫說他不是人,即便是,用一人性命換一城百姓,殿下何須不忿至此?」
似被反將一軍的褚堯默然有頃,忽走近了幾步,緩笑道。
「三哥總能找到讓人無法反駁的理由,就連這殺伐決斷的氣度,也和當年一樣。」
褚晏氣定神閒的表情一下僵在了臉上。
當年還是十二年前,東宮九歲,正是跟在他屁股後面「三哥長」「三哥短」的年紀。
那一年秋獵,褚晏為追趕一匹野馬,將阿堯獨自留在密林。等他匆忙趕回時,正好撞見東宮與熊瞎子對峙的驚險場景。
被駭破膽的褚晏沒有驚動侍衛,而是逕自搭弓射殺了那頭黑熊。但與此同時,東宮也被擦過鼻尖的流矢驚到跌下山坡,摔傷了眼睛。
那次武烈帝雖沒有問責,這件事卻成了兄弟二人間不可言說的心結。
褚晏反覆說服自己,阿堯墜崖只是一個意外,如果沒有他的一箭,東宮興許早就死在熊掌之下。而他去追趕野馬,也只因阿堯的一句——「三哥,我想要」。
可之後數年,關於那一箭的傳聞從未停止過。褚晏備受謠言和愧疚的折磨,只有在阿堯親近如常的笑眼裡才能找到些許慰藉。
直到今日,他最後的光亮也泯滅了。
「阿堯,你是不是從沒有相信過我?」褚晏語調低沉。
褚堯走去將少年抄膝抱起,聞言輕輕一哂。
那笑就如春水浮冰,陽光一照便會銷聲匿跡,「我怎會不相信三哥,你說是意外,那便是吧。」
誰都不知道,那天褚晏在廢巷站了多久。塗山小心翼翼地用尖吻碰了碰他,才發現那捏緊的拳頭一直往外滲血,順著指縫淌到地上。
凝涸成了墨黑。
「幹什麼?」
塗山扔下嘴裡叼著的紙團,皺巴巴一張紙上只寫了四個字:計劃有變。
*
更闌人靜時分,幾綹閒雲略微遮擋了月的清輝。
褚堯踩著殘影踏進牢獄大門,劉守義早收到通傳候在門外,打著燈籠將人往裡引。
「都撂了,炮製天啟,操控妖術,樁樁件件都是他所為——殿下您仔細腳下——他就是看準下官一片孝誠,才買通我身邊師爺,借我手興風作浪。」
劉守義呶呶不休地急於撇清自己,褚堯稍頓,並無實質意義的目光掃過來,他登時嚇得噤聲。
「用刑了?」
「哪敢!您叮囑過要留全他身為詹事府大學士的體面,下官必當照辦。許是楊稟仁自知罪孽難逃,也無謂再狡辯罷了。」
囚室門打開的瞬間,燭苗遽跳,搖擺的光線映亮了供狀上墨跡半乾的畫押。
劉守義正要讀給褚堯聽,卻被他抬手止住,將一干人等都打發出去。
楊稟仁除了官服,囚袍加身坐在牆角的乾草堆上。褚堯發現太傅大人背挺得筆直,卻並不緊繃,整個人有種卸下偽裝後的如釋重負。
於是他也變得鬆弛,盤腿坐了下來,盯著楊稟仁氣度不改的形容問:「老師,何至於此?」
楊稟仁緩緩睜眼,看見褚堯清明的目光,神色間掠過一絲詫異。
褚堯笑笑,從帶來的食盒裡取出酒菜,每一樣都是太傅大人平生所好。
「以燕王謹慎的性格,怎會把造反的希望寄托在劉守義那個牆頭草身上。老師前來告密,不過是想讓孤率先發難,進而授人以柄。」
褚堯斟了酒,遞到楊稟仁面前:「一計不成,才有了後面的天啟災變。」
楊稟仁猶豫片刻,接過那杯酒一飲而盡:「我們小殿下,當真是長大了。」
「這場驚變過後,薊州城內人心浮動,叛軍入城,也算有了名目。」褚堯再提壺,錦袍遮擋了手腕,延伸出如同淨瓷般的色澤,「用一城性命換一個師出有名,老師好狠的心腸。」
天發到這裡,楊稟仁突然激動起來。
「這便算心狠了嗎?十五年前皇帝下令掘堤,引漯河水倒灌陰山龍脈,多少良田受淹,多少百姓罹難,當日慘景豈非勝今朝百倍!」
褚堯嘆口氣:「所以這就是老師叛附燕藩的理由?倘若孤沒有記錯,老師次子曾在甘州衛中任小旗,那以後您年年寄往邊關的寒衣,也再無動靜。」
楊稟仁瞳孔驟縮,手指顫得握不住酒杯,褚堯替他將酒傾灑在地上。
「是,是,」楊稟仁痛苦地回憶,「銘兒去時才十九歲,還沒有娶親。那年圩破以後,一連數日大雨引發了山洪,甘州衛唯恐龍脈有失,只分了極少一點兵力去救災。銘兒不通水性,為了救人失足被洪水捲走,等找到時,屍體已教魚蝦啃食得不成樣子......」
他哽咽得難以為繼。
褚堯亦沉默。
武烈十二年的天災在胤史中只有寥寥幾筆,史官曾言「天災過後二三年間,關中無復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