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頁
君如珩不禁好笑又不屑,就這點膽量,也好意思做刀口舔血的營生。
眼看兵士一路搜查過來,黃老三顫巍巍地掀開褡褳,沒碰銀子,也沒拿煙槍,而是摸出那紙畫像,神態虔誠地藏進貼身內袋。
這下,君如珩真真好奇到了極點。
兵士搜檢的腳步一頓,半道又閃出個老熟人。
「軍爺,這麼熱的天,還出來公幹吶?剛剛放涼的油茶來一碗,當給哥幾個消消暑。」
陳老漢輕車熟路地套著近乎,自帶一種混跡市井的油滑氣質。聽黃老三說,他只是暫寄逆旅的遠客,而非朔連村中人,屠村慘案發生時,他大概也是遭了池魚之禍。
兵士飲了茶,仍無離去之意,視線在灌木叢里逡巡來回——君如珩這才知道,以他二人身形,方才是藏了個寂寞。
陳老漢識相地擋住他視線,勾來放茶錢的缺口碗,推到兵士手邊:「都是鄉里鄉親,做點買賣不容易,這批貨是要運到虞家軍里的,您行個方便,在小王爺那也好交代。」
許是錢帛安人心,又許是「小王爺」的名號起了作用,那兵士躊躇片刻,將碗裡銅板倒進口袋,起身走了。
過了好大會,黃老三才貓著腰鑽出來,確認人走後,咧嘴一笑:「行啊瘋老頭,有兩把刷子,今兒這過路財算我欠你的,等走完這趟貨,回去就還你。」
陳老漢收拾好攤子,隨手把草蓆往下一拉,看架勢像要與他們同行。
黃老三:「今兒咋這麼早就收攤了?」
「千金璧易得,同路人難求。」陳老漢悶頭道,「好容易遇上個能搭伴的,走吧。」
黃老三還在犯嘀咕,君如珩已經走到他面前。
日光斜掠過巉岩,在兩人之中斜出道陰陽線,君如珩眼眉間有碎金躍動:「陳——」
「陳英。」癲老漢沉聲。
君如珩散落的發被風拂動,一點孟浪,一點不羈,都散作六月塞上的塵煙。
「陳英,」他顧自重複了一遍,道:「你與我,當真同路嗎?」
陳英抬起臉,篤定地說:「便是曾經殊途,如今也要同歸。」
......
「殿下。」
將離匆匆打簾而入,袍角濕了半邊,一路走一路往下滴水,手裡還提著盞河燈。
眼下已過放河燈的季節,再者北地更無這項習俗。
他錯愕難當:「這當真,是從古洛河漂來的?」
第29章
良久, 屋內傳來一聲輕笑。
褚堯道:「一句戲言而已,你竟當真了。」
將離一怔,有些羞愧地低下頭, 褚堯轉過了身:「燈留下,你先出去吧。」
生辰當日數河燈, 靈寵輸了卻不認帳, 褚堯迄今未知他到底許的什麼願。伸手提起河燈, 果然跟最初那盞一模一樣。
古洛河的水綿延不到塞上, 河燈順勢而流當然只是君如珩的妄言,天曉得他何時新做的這盞。
褚堯摘下綁在燈芯上的紅紙, 紙張已被打濕些許, 洇開的水漬斑斑點點, 像血一樣。
「願樂生平世, 人靈相諧,畢方一族,得容天地。」
果然如此。
褚堯唇角輕扯。
靈寵入六合冢前的最後一句, 是在交代自己未盡的心愿。朔連一行後,炎兵的秘密勢將大白天下, 同為畢方族,君如珩希望東宮能替他保全自己的族人。
哪怕到最後一刻, 嬌寵也未真正對他起疑心。褚堯不無嘲諷地想,自己若一朝入了梨園行, 也是能把假戲唱出真情的名角。可惜那人謝幕得太早, 否則他真想知道, 這齣戲再唱下去, 是個什麼樣的收尾。
紅紙折了幾疊,對著光可見字跡隱約, 後邊仿佛還有內容。
於是褚堯繼續往下看。
「願褚氏知白,此日後安康履順,賢子賢孫。」
「賢子賢孫」幾個字抹了又寫,怕是靈寵覺得他在這個位置上,榮華享盡,除了平安喜樂外,再沒什麼更高的期許,只好往後代展望。
褚堯臉上的表情凝固住,風吹開袍袖,露出被他親手捏碎的琉璃鏡,罅隙既生,終究難補。他突然笑起來,像是被靈鳥那點小心思可愛到了。
笑著笑著,幾乎是嘆念出聲:「阿珩啊阿珩………」這時候,窗台上竟真的應聲落下只鳥,抖擻著羽毛。
褚堯眼神微亮,急趨幾步,走近了卻發現只是一隻普通的山雀。心頭頓覺失望,無端的暴戾一涌而出。他抬手飛擲,暗器挾帶的勁氣甚至帶翻了花盆。
山雀來不及發出一聲哀鳴,悄無聲息地掉到地上,褚堯眼中仍有駭人的殺意未褪。
將離聽見動靜,作勢要進屋:「殿下怎麼了?」
褚堯眼風橫掃,一時竟將他震懾在原地,進退兩難。
「孤吩咐遲笑愚來見我,人呢?」
將離從未見過東宮這般模樣,忽覺手心發汗,趕忙握了握拳,「消息已經遞出——」
「讓他快馬加鞭!」褚堯截斷話音,捲起紅箋遞向燈前,「炎兵之事,是時候向父皇稟告了。」
*
世上千年,冢內一日。
君如珩跟著黃老三把貨送到時,日頭才堪堪西斜半角。正是一天當中最熱的時候,貨主還沒露面,君如珩就和陳英撿了塊樹蔭乘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