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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添了一個遲笑愚。」君如珩喟嘆道,「前路難行啊,殿下。」
褚堯把這話當調侃,沒往心裡去地笑了笑,君如珩卻自心底生出幾分不捨得。
他甚至想,就算沒有褚堯進宮拖延時間,憑他一己之力,破除眼下困境也並非毫無勝算。
褚堯的眼神於背光處暗含出一絲嚴峻。
「孤既在儲君之位,便該當儲君之責。這身白衣阿珩替我拂乾淨了,災星之名,該由孤親手剔乾淨。」
褚堯抽出手,攀上君如珩後頸,與他湊首抵額。
拇指貪戀一般的撫摸著小痣和齒痕,用近乎氣聲的嗓音向他耳語:「孤此去,便將後背交與主君了。阿珩,莫辜負啊。」
君如珩心跳與呼吸一齊紊亂起來,未等他承認,廊下已響起一陣凌亂的腳步。
「宣,太子殿下入皇陵覲見!」
第84章
褚堯從前只覺得無極殿陰森, 今日涉足其中,撲面而來的幽冷讓他立時打起了寒噤。
殿中不見光,四面窗闥全部用遮光效果極好的粗油麻布圍了起來, 恨不能連一絲縫也不留。才六月,御前就擺上了冰鑒。
許是怕火焰的溫度加速冰塊融化, 偌大宮殿只有皇帝的龍案前點著一盞油燈。燈光如豆, 昏暗中彌散著一股極度怪異的氣味。
不是宮中常用的龍涎香。乾燥, 透著絲絲霉烘氣, 讓褚堯不由得想起幼年時乳母堆放醃白菜的地窖的味道。
燈光後端坐著一個人影,褚堯把眼細看, 比數月前離宮時消瘦了一圈。石青色道袍松松垮垮罩在身上, 幾乎教人疑心會將其壓倒, 袖口延出的半截腕暴露在光線中, 更是和骷髏架子一般無二。
此情此景,褚堯腦海中霎時躍出一個詞:
行將就木。
他撩袍下跪,恭敬地叩首:「兒臣, 參見父皇。」其聲琅琅如玉,在衰氣瀰漫的宮殿顯得格外勃然有生機。
武烈帝原本無神的眼眸愈發黯了一刻。
繼而殺意頓起:「以下犯上, 抗旨不遵。太子,你可知罪?」
褚堯抬起身, 眉間鎮靜:「角木窟遇襲一事,兒臣是親歷者。錦衣衛動手時已無生命跡象, 就和王屠部入魔的情形一模一樣。兒臣有理由認為, 遲笑愚的失蹤乃栽贓嫁禍, 如此不問情由便下旨株連, 於理不合,也會讓天下人猜疑, 父皇是否是個明君。」
「放肆!」
武烈帝怒而拍案,欲起身,怎奈體力早已不允許他做出激烈的反應。
他只能用手死死攀住案沿,向前傾身,斜映而來的燭光將他臉上黃斑照得無所遁形。
褚堯若有所思。
聽聞從數月前自己離京開始,皇帝的身子便每況愈下,幾乎是在拿湯藥吊著。
可他從不肯輕易承認這點,對外總是嚴密地封鎖著消息,若非有陳之微這個耳目隔三差五往青州傳信,褚堯根本想像不到,從來不可一世的父皇竟會衰落到這般田地。
就在東宮決定返程的前幾日,皇帝的病勢突然急轉直下,連早朝也不上了。每日堆積如山的朝政與軍報,引得朝堂上下人心惶惶,「皇帝病重」的消息再難彈壓,一夜間如長了腿般傳遍金陵城的大街小巷。
看來傳聞並非空穴來風,褚堯想。
父皇他,是真的山窮水盡了。
武烈帝鼻翼翕張,勃然喝道:「太子以為自己翅膀長硬了,就敢公然頂撞於朕了嗎!除了手下那幾千親兵,皇都內外又有幾寸土地受你轄制?君臣父子在上,朕拿你,簡直易如反掌,來人!」
怒聲久久迴蕩在空曠的大殿,及至尾音消散也未得到任何回應。
武烈帝眉心狠狠一擰:「禁軍,禁軍何在!還不給朕繳了這亂臣賊子的兵符,東宮忤逆不遜,爾等也要貓鼠同處嗎!」
褚堯端了端袖,逕自起身,用平穩的聲線回:「父皇稍安勿躁。禁軍的人馬一時半會來不了,錦衣衛的繡春刀再不濟,也能拖住他們些時日。」
頂著武烈帝錯愕的眼神,褚堯無聲莞爾,他走到燭台前,三兩下剔掉了贅余的蕊花。
殿內瞬間亮堂不少,武烈帝面上倏划過一絲驚慌,本能想躲,卻聽得褚堯在耳旁又道。
「父皇一心逼出遲笑愚,不惜把叛國的罪名栽到他頭上,可曾想過,這樣做不僅是讓他和蜂雲谷眾人走投無路,也是在打錦衣衛的臉呢?」
不知是燈光下,褚堯那張酷似虞昭柔的年輕面孔,還是他話里話外的戲謔意味,深深刺痛了皇帝。
武烈帝拼盡全身氣力,試圖掀翻龍案,卻也只是偏移了幾個角度,自己反倒在巨大的作用力下仰面跌向龍椅,癱軟著起不了身。
他喉間嗬嗬作喘,艱難地質問:「太子,想弒父不成?」
褚堯平靜不答,琉璃鏡後的眼神雖然冷酷,但並沒有流露出十足的殺意。
他波瀾不驚道:「兒臣不敢。禁軍雖不中用了,可兩萬襄龍衛還盤踞在城外。倘若兒臣膽敢對父皇不敬,無論如何也逃不出襄龍衛的法網。」
喘息聲漸漸平復。
武烈帝手扶椅背緩慢坐直了身,垂眼再抬,竟有那麼點運籌帷幄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