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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趁機一拂袖,雙手雙腳被縛刑台的褚雲卿出現在她面前,頭臉無力下垂,胸口赫然一枚斷魂釘,深深嵌入了血肉。
玉霄尖叫一聲,飛撲上去。可無論如何努力,她跟褚雲卿之間都好似隔著層看不見的屏障。玉霄涕泗滂沱地連聲喚「五郎」,片刻過後發現,褚雲卿竟像是有所感應。
他動了動頸,循著聲音看了過來,眼神卻依舊空洞又茫然。任憑玉霄又拍又打地哀求,褚雲卿始終只聞其聲,而未能真真切切地再見愛人一眼。
「你到底想怎麼樣!」
玉霄恨聲逼問到跟前,和尚一根根掰開她揪住衣襟的手指,掌心一震,褚雲卿手腕腳腕各多了顆斷魂釘,身體劇烈痙攣起來。
玉霄肝腸寸斷,和尚欣賞著她面上的痛苦表情,好整以暇道:「阿彌陀佛,小僧夙願成敗與否,皆在此一舉。施主若不想心愛之人死於非命,眼前之事,還望你竭力而為。」
眼前之事,便是激發出君如珩與褚堯二人的心魔,好令他們徹底喪失還手之力。
而這個時候,君如珩猶自深陷褚堯的回憶當中。
年僅十二歲的小太子身穿素服,跪在虞家祠堂前。他那身衣服的料子是粗麻質地,不透風,在燠熱難當的暑季很容易悶出一身潮汗,可褚堯渾不在意。
依照大胤慣例,東宮身為儲君,唯有替親生父親服喪的份,換作旁人就成了僭越。
再加上千秋王殉國前打了幾場敗仗,武烈帝不許大興葬儀,虞家給王爺起靈堂只能極盡低調之能事。就連褚堯來送外祖最後一程,也不敢著喪袍,只能用粗麻敝履代替。
靈堂密不透風,火盆閒閒地騰起白煙,又悶又嗆人。褚堯如同泥胎木偶般跪在那,透露出的眼神已無多少哀毀,獨獨剩下困頓,還有一絲絕望。
君如珩已經得知了昭柔皇后之死的全部真相,這其中自然也包括將東宮和虞家百世氣運獻祭給龍脈一事。
空氣里壓抑著乳母低低的啜泣聲,褚堯自始至終未置一言,但君如珩卻輕而易舉讀懂了那眼神的含義。
舌頭在嘴縫一閃,這份喪親之痛君如珩當然懂得。然而也正因為記憶猶新,寬慰的話卡在舌根,順著喉頭攢動又咽了回去。
直到一縷冷香掠過鼻尖。
君如珩清楚地看見,當和尚用蠱惑的口吻說出血覆龍脈之法時,少年東宮的眼眸分明亮了亮,可須臾又黯淡下去。
「世間畢方鳥何其難尋,縱有,犧牲一隻鳥雀的性命為自己改運,孤的行徑與父皇又有何分別?」
滿堂燭火遽晃一瞬,續之以墳塋般的死寂。光線仿佛凝固住了,沉重的壓迫感遊走在不斷裂開的黑暗罅隙,置身其中,心臟都像是要爆開。
褚堯逐漸急促的呼吸戛然而止,君如珩看見他眼底迅速結滿蛛網一樣的血絲,紅得幾欲滴血。
只見和尚輕揮袍袖,虞鶴齡戰死懸譙關的慘景便生動地再現他眼前——
折槍斷戟,屍骸塞流,虞家軍殘破不堪的鷹旗包裹著千秋王面目難辨的頭顱,禿鷲鬣狗肆意啃食。
畫面再轉,錯金刀閃動著凶光長劈直下,虞珞面無人色地跌下馬背,左肩鮮血長流不止。
年幼的東宮喉頭咔咔作響,雙手在眼前拼命揮舞,似是想把那些夢魘似的畫面驅趕走。可是那和尚仍不放過,變本加厲地繼續循循善誘。
終於,褚堯的理智已近崩潰邊緣。
他雙目赤紅,半刻終於爆發出一聲絕望大過憤恨的咆哮。他掀翻了香案,昭柔皇后與千秋王的牌位接連被推倒,滾落著砸進炭盆。火星子濺到褚堯臉上,他卻感覺不到任何疼痛,眼淚流得無知無覺。
而與此同時,君如珩靈府中的沸騰感越發明顯,某塊塵封之地突然躁動起來,就如餘燼里躥出的火苗,見風滋長,一徑灼穿了靈犀。
【準確來說,不是消除這段記憶,而是封存。】
【什麼什麼意思?封存的意思就是說,記憶還在那,但你不必時時想起,甚至永遠不會想起。】
【好比傷口結了疤,戳一下還是會疼。】
【你或許會忘記為什麼疼,但疼痛永遠是真真切切存在著的。】
疼痛永遠是真真切切存在著的。
那是屬於他們的前緣。
君如珩略微屏息,終於向失聲痛哭的褚堯伸出手,就在下一秒,畫面切回了現實。
層層疊疊的夜雲間滾動著一爿血月,如天上的山海,生出妖異的蓮花。
廝殺已接近尾聲,褚堯渾身浴血,白衣早看不出原本的模樣。羌人的弩箭換成了短刀,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傷口,與深紅的月色血□□融。
褚堯眸色里透著癲狂,他倏然一抖腕,長劍破空劃出悽厲的嘯聲,餘音卻帶有幾分衝風之末的頹然意味
他橫劍攔在君如珩面前,為其擋住了迎面打來的利鏃。一陣異常刺耳的金屬刮擦聲後,長劍一折為二,重重砸落在地。
「褚知白!」
霹靂一聲,在褚堯耳邊震響。
他努力廓開混沌不堪的視線,勉強看清了迎面飛撲而來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