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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時刻都仿佛成竹在胸,給他講解課業信手拈來的太子哥哥,居然會因為這麼一個小問題犯了難。
虞殊突然好想叉會腰。
這時候褚堯拍拍他驕傲的小腦袋,唇邊笑意輕得幾乎看不見:「堯哥哥也沒有見過。」
仍是那副溫平如水的語氣,末了,卻連虞殊這個小蘿蔔頭都聽出幾分悵然之意。
「騙子,他肯定見過。」小殊兒在心底篤定地想,一面又不禁羨慕起太子哥哥見識過那麼厲害的人。
古洛河畔人越聚越多,驟聞馬蹄聲響,街心自覺分出一條道,幾列錦衣衛疾馳而過。
褚堯帶緊了紅繩,把虞殊攬到身邊,就聽身旁有人小聲議論。
「神廟今夜怕不是又擠滿了人,每逢初一十五,錦衣衛都要著人出城去,名為巡防,實際上還不是怕上頭那位心裡不痛快。」
「不痛快又能怎的,架不住神鳥靈驗啊。東關鬧了水患,流民成片涌到京郊也無人問津,後來有人扛不住去神像前哭訴一通,第二天散棚的草棚就支了起來。」
那人哧的一笑,「銀錢雖說是官里撥的,可到頭來誰也不念朝廷的好,樁樁件件的功德,最後都化作金箔貼在了神鳥的塑身上......」
古洛河的風入夜剛勁,把私下的耳語一字不落吹進了褚堯耳中。
他微然一笑,想起遲笑愚的話:「殿下拿自己的內帑賑災原是好事,可為什麼又要折騰這樣一出。如此,豈不是叫朝廷顏面掃地?」
彼時遲笑愚看著他,意味深長地說道:「殿下此舉,怕不是想在人間造一個活神出來?」
褚堯替小虞殊掖緊了風帽,拇指摩過鵪鶉蛋大小的東珠,銀澤流轉過他眼,久違地照破了那裡頭掩飾完好的冷意。
造神麼,倒不至於。再鼎盛的香火,再虔誠的膜拜,都不過是胤人遲來的贖罪和償債。
人欠了神的,須得用日復一日的膝行叩首來補救,褚堯覺得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仁慈的刑罰。
相比之下,人要是欠了人的,卻連個補救的機會都求不來,那才是全天下最酷烈最無人道的折磨。
河燈還沒有開始放,虞殊已經困得直打跌,伏在褚堯肩頭呼嚕聲迭起,手裡還緊緊攥著剛買的河燈——
不能親手扎一盞,讓虞殊沮喪了好大會。可是出門見著滿大街花樣翻新的河燈,小人兒頓時把什麼都忘了,死纏爛打非要褚堯給他買。
不知是否近朱者赤的緣故,這孩子對小雀兒式樣的花燈格外鍾情,抱在懷裡就再也不撒手。
燈顯然是放不了了,滿河燈彩映照在半透的薄綃上,意外折射出隱隱紅光,隨著手的擺動,在離褚堯不遠不近處一晃一晃。
褚堯驀地失了神,追逐著那盞明暗不定的河燈,錯了路,甚至走反了方向。
熙攘歡騰的人群從身邊喧笑而過,他猶如陷入一場猝然發作的隱疾,漸漸喪失了五感,滿眼繁華只剩下那一點微末的光。
褚堯就這樣走著,過了很久,血液依舊像凝固住了,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燈亮了,又暗了,復復如是,像極了從前失而復得,現在不曾擁有的......光明,被他親手捻熄。一撮余灰灑落心穴,扯斷血管、碾碎經脈的難過。
「褚知白,褚知白!」
幾聲熟悉的呼喚,終於叫停了褚堯漫無目的的行馳,他猛然回過頭,現世的生氣鋪天蓋地將他包裹住。
褚堯僥倖免於墮入黑暗的噩運,可再回望時,順流而下的河燈抵停在斑駁的岸石,一陣雲障遮蔽了朗月。
四下除了他自己,什麼人都沒有。
第55章
十月過半, 一不留神就踩著歲末的尾巴。某天晨起看見院中黃葉鋪滿一地,寡言如將離,也不由得發出「真快啊」的感嘆。
窗前捧卷的褚堯碰巧聽見, 抬頭眺往青天遠,啞巴侍衛的一個「快」字, 囊括了這一整段的時光。
不知不覺間, 東宮被解禁足已經三月有餘, 從黃葉滿頭到霜雪壓枝, 到他真正能上朝議政時,已是武烈三十一年的開端。
說來也怪, 這一年金陵城的氣候比以往任何年份都要寒冷得多。
「新歲才起頭, 東關繼去年水患以後又遇寒潮, 流民返鄉的日子只能一延再延。幾座草棚抵擋不了嚴寒, 災民如何過冬是個大問題。此外,北疆情形也好不到哪裡去。胡人的水草受寒凍死,他們捱不過這個冬天, 只能靠南下劫掠維持生計。甘州、青州、薊州這些天軍報頻傳,都是請旨朝廷撥銀撥糧, 以壯兵力。」
將離手捧戶部抄送的奏呈,一氣呵成地念完, 盆中炭火「嗶啵」爆響。
褚堯一壁闔眼聽著,一壁由宮人侍候更衣。因是禁足以後首次登朝, 穿戴上自是比以往更加嚴謹, 一身朱紅色朝服文既端莊, 質則典雅, 盤領窄袖更襯得他身量頎長。
尤其前後兩肩處用細密金線繡成的四爪蟠龍,華貴中不失威嚴, 迎光折射出令人不容直視的銳芒。
將離的回稟忽然卡頓了下,眼前一晃,像是看見了另一個身影。
褚堯睜開眼:「何事?」
將離穩了穩心神,繼續言正事:「戶部齊大人在抄文里說,聖上有意在開春祭祖前,對陪都皇陵重新修繕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