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頁
君如珩赤腳站到了地上,一連多日的昏睡,讓他迅速變得消瘦,那直戳向前的手臂好似一柄細條條、鋒利利的鋼劍,毫不留情地劃破面前光風霽月的偽裝。
褚堯感到有什麼東西正從心底最陰暗處汩涌:「阿珩是聽什麼人,說了什麼話嗎?」
君如珩渾身都痛,被虛乏無力的滋味死死纏裹著:「一線天上的祭壇,獻祭之人的名跟姓,難道不是殿下親手所刻?留我在身邊,惜我這身血,不是殿下的仁慈,而是您為顛覆龍脈的長遠之計。殿下啊殿下,有您這樣深謀遠慮的儲君,實在是虞家之幸,大胤之幸啊!」
他話沒說完,忍不住嗆咳出聲,牽扯到身上那些看不見的傷口,更痛得他連眼淚都下來了。
褚堯試圖去抓那隻手,但被君如珩踉蹌退後著躲開。
落空的手握了握,順勢滑落到枕頭下,按住:「看來阿珩對孤,當真誤解頗深。你可知道,同心契不光有共感之用,還能與契人同擔生死。」
眼看靈鳥蘊滿怒氣的神色間划過一抹茫然,褚堯眉目略舒展,柔聲道:「孤怎麼捨得讓阿珩死,又怎麼忍心放你一人飄零無依。這世上,沒有人比孤更在意你,也再無會像我一樣為你綢繆。聽話阿珩,別再讓我費神了,好嗎?」
君如珩的眼神在那嗔怪一般的話語裡慢慢放空,無著無落只能盤桓在對方身上。
忽地,一小截殷紅刺進眼底,他麻痹的神經一痛,聲調陡地揚起:「褚知白,你可知我這一生最痛恨什麼?」
褚堯似有所感,慌忙抽出了匕首,沒等他故技重施地對自己下手,君如珩已搶先一步匯聚通身靈氣,直衝心脈!
「阿珩,你做什麼!」褚堯形容遽改。
靈力橫衝直撞,把早已融進血肉的同心契文一點一點挑起,再一處一處切斷,斬截得幾乎能聽見「咔嚓」一聲響。
身體裡仿佛有把利器在搗來搗去,劇痛讓君如珩不時痙攣,目光卻從始至終篤定。
「我喜歡一個人,所以願意從身到心相伴他身邊。這世上沒有哪一道符文能拴得住我,唯情一字可以。」
褚堯的瞳孔被破體而出的紅光耀得微微收縮,攥刀的手握得那樣緊,可又像是什麼都沒握住。
「但這情要只虛情,我便豁出這條性命不要,也絕不會再留任何枷鎖於身!」
君如珩盯著褚堯,一字一板地說:「我這條命之所以貴,因為它半點不由人。殿下欺我瞞我,誆我真心,累我族人,如今還想與我生死同擔。褚知白,你配嗎?」
同心契的光紋亮到極點,逐漸趨淡,那鑽心蝕骨的痛也在光芒泯滅的一刻徹底消失。褚堯一身無痛無傷,可隨之而來的空洞滋味,卻比傷痛本身更讓他無法承受。
「阿珩,你不要,你不要孤了嗎?」
褚堯嘴唇發抖,剛才無意識鬆開的手猛一下又收緊,喉間逸出痛聲,化身脫了弦的箭,孤注一擲地撲向君如珩。
然而那匕首刺出一半突然急剎,以更決然的姿態迴轉向內。
「啪,啪!」
石子撞歪刀刃,腕間紅繩也斷了,君如珩趕在褚堯之前翻手截住鈴鐺,掌心抖出的烈焰瞬間將其融成了灰燼。
虞珞等人闖進屋中時,皆被君如珩寒煞逼人的目光懾住了。虞珞最先反應過來,出聲喝道:「靈鳥勿傷殿下,快放下兇器!」
君如珩眼風橫掃,雖然前心後背都是傷,但那一眼帶出的氣勢卻更強悍了。
虞珞無由心悸了一下,他穩了穩神,道:「半柱香以前,九陰樞再發震動,裂痕已擴至一臂有餘。奉聖上旨意,為防三千靈出世荼毒人間,請殿下即刻開啟噬靈祭,不得有誤!」
武烈帝的口諭接連用上「即刻」「不得有誤」這樣的字眼,可見形勢遠比想像中更嚴峻。
而褚堯只漠然掀動了下眼皮,復又垂低,睫毛的陰影像是沉到瞳孔的最深處,凝固成無望的黑。
君如珩只需稍稍斜過眼神,就透過窗紙看見掩映在樹影間的刀劍寒光。
他神色間紋風不動,邁前一步,道:「千秋王不會以為,僅憑外頭這些人,就能使本君就範嗎?」
虞珞沉吟不語。
君如珩隨意地向虛空一抓,平地颳起的厲風頓時教虞珞腦後生寒。
風從屋內嘯到屋外,窗紙上的樹影眨眼生動起來,仿佛個個有靈般將蟄伏其間的錦衣衛彈飛出去。一陣刀光亂閃後,數十把繡春刀齊刷刷釘在地上,再吞進土裡。
君如珩微抬起下巴:「王爺現在以為呢?」
虞珞來前接到的旨意是,「立時將靈鳥押往一線天獻祭,若有違者,立斬不赦。」親眼見證靈主飛升的他心裡清楚,武烈帝這話簡直比放屁還放屁。
若說此前虞珞對同心契還有些許寄望,那麼進屋後看到的一切讓他明白,加諸靈鳥的最後一道約束也分崩離析。
目下看來,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可虞珞不能退讓,武烈帝用甘州數萬萬百姓的命,逼迫他把槍尖對準了傲視眾生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