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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此,君如珩只能想到兩種解釋。
一是七村百姓的怨念已消,炎兵失去寄居人身的先決條件,只能流亡他處。但掐斷與自己的感應,就顯得毫無必要。
還有一種解釋,就是他們遇到了某種變數。
君如珩貓著腰,小心地繞開灌木叢和那些沙鼠的屍體,避免製造出聲響。他在前方的泥地上發現了一連串凌亂錯雜的痕跡,除了腳印外,還有某種細條狀的拖痕。
看起來很像鐐銬留下的痕跡。
褚堯隱匿行蹤,是為了向這間土堡押運囚犯。下令問罪王屠的聖旨還新鮮地擺在衙案,君如珩很自然把兩件事聯繫起來。
可為什麼,當朝儲君奉旨審理欽犯,不在知州府衙,也不在監軍府,而是要掩人耳目地轉移到這種地方?
就當君如珩心頭打鼓之時,襄龍衛呈送捷報上的虜敵數字吸引了他的注意。
連同首犯在內,共計兩千三百四十七人。
剛好與朔連村消失的炎兵數字不謀而合。
這難道只是一個巧合嗎?君如珩心上籠起一層朦朧的不安。
但月黑風高的,他什麼也不看清,只能憑藉直覺硬著頭皮摸索。視力的衰微放大了其他感官,君如珩很快捕捉到一絲熟悉的甩尾聲。
「是你啊。」
陳英過了很久才從震驚中緩過神,他開始重新打量這個清風明月一般的太子殿下,忽覺那副驚艷的皮囊下藏著的是個惡鬼。
「你要借炎兵的三昧真火去行噬靈祭,為什麼不直接動手。」他緊盯著褚堯,「我們已是你的階下囚。」
褚堯道:「孤說過,對待仇人,孤向來不喜歡他們死得太輕易。讓王屠代替你們赴死,炎兵留下來,填補漢藩的兵缺。虞家落魄了,軍中得有孤的人馬,天子得勢不孤,這是為君的道理。」
「天子,」陳英低喘一聲,「殿下的志氣,倒真不小呢。」
他話鋒忽轉,厲聲道:「龍脈乃靈主羽丹所化,我若助你毀了它,豈非是對主君的背叛。我勸你,要動手就快些個,別再做那些無謂的妄想!」
褚堯愉悅地笑起來:「難怪阿珩入六合冢前,想方設法要孤保全你們這些人。他眼光不錯,你聰明、忠誠,要是再多點知恩圖報,就更合孤的心意了。」
陳英震怒,直言不諱道:「殿下也配講恩情?噬靈祭最緊要一環,便是取主君的精血作引。他為了人界九死一生,你怎麼忍心對他下手!殿下口口聲聲兌現諾言,你連他的命都不在乎了,還在乎那幾句屁話嗎!褚堯,世上還有比你更虛偽之人嗎!」
沉默,無比漫長的沉默。
褚堯眼底消了笑,轉瞬變得陰鷙。
寒潭不再氤氳不流,而是以漫漶之勢溢滿整個房間,他的冷在此刻,就不止給人以威懾感那麼簡單。
陳英能夠真切感受被冷意錐心刺骨的滋味。就當他以為褚堯下一句會是斷臂、剜眼,諸如此類時,東宮卻平靜地站起身。
「長夜漫漫,這些事情可以放一放。不如,」褚堯輕輕扯動唇角,「孤給陳帥講個故事吧。」
可是他已經許久沒有講過故事了,思緒一時有些凝滯。思前想後,還是決定從陳英熟稔的外祖父開始講起。
「傳說里不可一世的千秋王,其實也是個有自己軟肋的小老頭。」
那軟肋,便是他的一雙兒女。
「尤其是千秋王府的嫡女,虞昭柔,人如其名,昭昭日月,柔嘉維則。她是千秋王捧在掌心的明珠,身上沒沾染半分將門悍氣,溫婉的就如同開春時節的古洛河一樣。
這樣一顆明珠,生來就該鑲嵌在最尊貴的冠冕之上。
立後的旨意頒下,千秋王心中並無喜悅。新帝登基後連逢災年,在朝中的根基並不穩固,聯姻只是他用來拉攏王府的手段,虞鶴齡並不想自己的女兒變成政治的犧牲品。
可架不住虞昭柔上元節上遙遙一瞥,竟也對天子一見傾心。」
褚堯驀然停頓了下,神情有些尋味。
「說起來天子壯年登基,年歲已經不小,觀其容貌卻還像個弱冠少年,與昭柔站在一起倒也相配。虞鶴齡無奈只得鬆口。
成親以後,虞昭柔如願度過了一段琴瑟相諧的日子。她很快有了身孕,並誕下一個漂亮的孩子。皇帝喜不自禁,甚至在太子滿月那日下旨不再充實後宮,唯願與皇后一生一世一雙人。
可惜好景不長。
漸漸地,虞昭柔發覺她的夫君正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老去。是人皆有老去的一天,可皇帝的老去卻像是發生在一夕之間。
若說她對這一變化僅是吃驚,那麼皇帝的反應簡直讓虞昭柔感到陌生。
他宛如瘋了一般尋找回春之術,從采陰補陽到殺生獻祭,傷天害理的法子無所不用其極——你道水淹甘州可怕,殊不知這一切其實早就有跡可循。
天子的不仁很快招來上蒼譴責。
災難接二連三降臨,虞昭柔數度相勸卻只招來枕邊人的拳腳相向。
她此生摯愛的夫君,幾乎每天都要愛撫過她那張光潔如初的臉,然後冷不防掐住她的脖子狠聲質問,『朕已韶華不在,你怎還敢如此年輕』。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