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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如珩順其所指,重新看向那張懸浮在半空的地脈圖:一道道深紅細線,寓示著業已被篡改的中原地勢,從星羅棋布到如蛛網般紛紛膠著於一點。
「這是、」君如珩睇視著地圖上那無比眼熟的形狀,心臟在腔子裡有一秒鐘的停頓。
「九陰樞,」褚堯走到與他並肩的位置,微微仰頸,「龍脈。」
第80章
窮盡十六州的地力來反哺龍脈, 這種駭人聽聞的事,比起數年前的水淹八州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饒是素來好顏色的聞坎,此刻神情亦是難看至極, 「萬歲爺——」
話到一半卻又改口,「想不到, 人皇對於長生的執念竟然到了這份上!造孽啊......」
君如珩未語, 移目到褚堯臉上——琉璃清光攏住他的半邊側顏, 輪廓勾得乾淨且漂亮, 燈輝在他眼睫之間點點閃爍,猶如碎金般, 讓他看起來十分的明朗磊落。
君如珩有一瞬息的恍神。
曾幾何時, 這張驚艷的皮囊下蹲踞著一隻陰鬱的獸, 君如珩真真切切窺見過它的存在, 而今卻渾然消失不見。
燭花微爆,嗶啵聲把一番馳思拽回現實,君如珩問:「看起來, 殿下似乎已經有了對策?」
褚堯回望以溫然的笑眼,上挑三分的弧度, 讓君如珩不禁回想起他們初見時的情形。
「誠如天魁星所言,以地氣反哺龍脈, 須得有神獬從旁助力。倘若時機合適的話,不知主君有多大把握能收服這一地靈, 使父皇的計劃徹底落空?」
他稀鬆平常的口吻使君如珩不覺一怔:「什麼時機?」
褚堯道:「下月初便是太廟祭祖的大日子, 父皇若有謀算, 挑這個時候動手最合適不過。只要孤奉旨出現在祭禮上, 想來大半個金陵城的兵力都會被吸引而來。聽獬閣值守空虛,剛好能為主君爭得迴旋的餘地。」
君如珩懷疑自己的耳朵:「你要在這當口, 回京?」
聞坎極力反對:「人皇借追剿蜂雲谷餘孽為名,把殿下推向風口浪尖,所圖無非在您的這一身根骨。殿下此時回京,無異於把自己變為案上魚肉,這麼做豈非正中他下懷?太冒險了!」
褚堯輕輕攏袖,潤白修長的指尖隔著綢面一划而過,忽地嘆聲。
「孤倒是慶幸,活到現在,六親斷絕,聲名俱毀,卻還有副根骨可堪一用,也算老天不全然薄待於我。」
如此喟嘆,一時教房中寂得嚇人。
君如珩默然有頃,抬眼問:「要是本君,沒有把握呢?」
褚堯拇指慢慢摩挲著腰間骨哨,一字一頓地道:「若得以身為君腳下階石,縱死而無獲,亦死而無憾。」
梅子黃時,雨水尤多,聞坎等人退出去後不久,又開始下雨了。
這一場陣勢決計不算小,飄風急雨順著半掩的窗戶湧進書房。對窗而坐,君如珩能清楚聽到鐵馬與檐溜被雨水砸得嘩嘩作響的聲音。
他起身想要把窗戶闔上,可礙於褚堯定定地站在窗台前,一襲月白素袍被雨氣浸得半濕。君如珩要去夠搭扣,就無論如何繞不開夾在中間的這個人,更沒法不觸碰到他被風雨扑打到近乎僵冷的軀體。
臂內側貼著濕漉漉的帶銙帶緊了窗戶,卻沒有立刻收回,而是保持這個姿勢繞到褚堯腰前,指尖虛虛地搭在窗沿上。
餘光輕拋,就見對方額發上亦掛滿了雨珠,君如珩忍不住問:「你不冷嗎?」
褚堯稍一側臉,那股子熟悉的藥香就直往鼻子裡鑽,吸飽水汽後的存在感變得愈發強烈,方寸間竟然捎帶了些許侵略意味,讓君如珩避無可避,被迫深陷其中,不由得亂了一寸心神。
他嘆口氣。
看來自己果然不是做君子的材料。
「冷。」褚堯答完,迅速撇開目光,君如珩留意到他將那枚骨哨越攥越緊,幾乎要深深地嵌進肉里。
「孤在想,娑婆洞裡是不是也這樣冷?」
君如珩指尖輕顫了下,掌沿悄然滑向外側:「娑婆世界,三惡五趣雜會之所,寒極、深極、幽極。」
褚堯垂著眸問:「那七顆斷魂釘匝進靈府的滋味,是否同樣難熬?」
君如珩聞言有些意外,探究的眼神在對方面上逡巡好久,方道。
「痛徹心扉。」
話音才落,他明顯感到抵在胸膛前的人渾身僵硬了一下。
君如珩想說什麼,只聽褚堯低低又道:「也就是說,主君哪怕忍受錐心之痛,都要抹殺掉那段在人間的記憶嗎?」
君如珩沒有回答,但沉默明示了一切。
褚堯艱難扯動唇角,牽出一抹無比苦澀的笑容。未關嚴的窗縫向內灌著風,呼呼哨響仿佛是對他最尖銳的嘲諷。
「那後來,」他的聲音與眼神一起沉下去,「怎麼又想起了呢?」
疾風驟雨把門戶拍打得砰然動搖,巨大的聲響將末一句直接碾碎。就在褚堯以為靈主的沉默會無休止地延續下去時,耳畔突然響起君如珩的聲音。
不大不小,也不怎麼鏗鏘,卻能讓人聽出他的篤定:「因為,我想救一人。無論百轉或千回,我都想替他拂乾淨那一身白衣。」
嘩!
窗扇洞開,冷風夾雨終於衝破了那一道岌岌可危的防線。驚雷響起的瞬間,褚堯恍惚覺得自己靈魂已出竅,被狂風、被急雨肆意搓揉、撕扯後,卻終是拼湊出一個骨血溫熱的全新的褚知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