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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眼的金芒從眼前一掠而過,褚堯屏退了宮人,親自抬手扶正腰間革帶:「皇陵前兩年才剛剛大修過,按照慣例,廿載內不許再興土木,以免擾了先祖清淨。」
纖長的手指拏著盤扣慢慢摸索,「噠」一下扣實孔內:「工部年初開支里必然沒有這一項,父皇此時提出重修皇陵,他打算挪借哪筆款項?」
「聖上萬萬不可啊!」
金鑾殿上,戶部尚書齊耕秋以頭搶地,急得放聲大呼,他已年過半百,每天還將大把精力用在劃拉算盤珠上,張口就是一流水的數字滔滔不絕。
「九陰樞之亂後,甘州軍備受損嚴重,光是徵募兵員、修復工事,就花費五萬三千兩之多。這還沒算兵器折耗的開支。加上去年起江南江北之地水旱災害不斷,收成本就低了從前三成,安頓流民額外貼補了十萬兩,若再把賑災款挪來修皇陵,實在是……」
武烈帝聽到後來沒了耐心,抬手把奏摺摔到他臉上,重重拍打著椅背:「荒謬,荒謬!」
話音被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打斷,武烈帝不要陳之微擦拭,猛地向前傾身:「朕為先祖修繕陵寢,既是孝心,也是為我大胤長遠國運考量,爾等百般推脫,究竟是何居心!」
齊耕秋心算如神,偏偏就是算不清人情世故,聞言他半點不怵,梗著脖子喊起來。
「國運幾何,那是猴年馬月才能見到的收益。若為這個就棄成百上千的流民和北疆安定於不顧,才是板上釘釘的損耗!逝者的體面再重要,能貴過活人的性命嗎?」
此言一出,武烈帝反而斂了怒色。
他緩緩靠向椅背,昏蒙老濁的瞳光已然失去了威懾之力,卻於流轉間泄露出幾分陰惻。
他用手帕揩掉唇邊血漬,道:「齊卿既言活人的命最要緊,那麼朕此舉,也是為了太子的將來著想。」
目光落在一聲不吭的褚堯身上,換上一副慈愛形容。
「吾兒命苦,幼年沒了生母照拂,朕忙於朝政亦多有疏失。太子體弱一直是朕的一塊心病,只要能扭轉吾兒氣運,靡費些錢財算得了什麼。再者朕膝下唯有一子,將來繼承國祚之人非他莫屬,今朕以孝誠供奉先祖,懇求祖蔭庇佑吾兒,江山根基牢固,難道不是眾卿家樂見其成的嗎?」
朝堂上鴉雀無聲。
褚堯斂袖站著,不必抬頭就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
這樣的場景他再熟悉不過。這些年,「替太子改運」幾乎成了一個百試不爽的藉口。如今龍體抱恙,群臣縱有再多不滿,也越發不敢拿社稷傳承冒險。
然而唯有褚堯清楚,那些敬神拜鬼之舉,最後成全的到底是誰的心愿。
齊耕秋愣了一愣,扭頭對褚堯喃喃道:「太子殿下……」
禁足不出的一整年間,東宮雖然憑藉各種手段在朝臣中博得了些許支持,但這種信賴迄今仍只浮於水面。他迫切需要做點什麼,把朝臣的傾向變成自己實實在在的根基。
褚堯橫跨一步出列,舉手加頂,長揖了下去:「父皇這些年一心為兒子綢繆,兒臣看在眼裡,感激不盡。」
武烈帝神情未改,聽他繼續道:「齊大人方才之言有失偏頗。修繕皇陵,於外可盡顯我上朝天威以懾蠻夷,於內亦可昭示國力富足以安民心,而絕非大人口中的鶩於虛聲。」
齊耕秋胸口起伏說不出話,坐在上首的武烈帝卻稍霽了顏色:「依吾兒之意,修繕皇陵一事確有必要了?」
「父皇深謀遠慮,兒臣敬服。」褚堯一派坦然地答道。
至此,武烈帝那陰氣沉沉的下三白眼裡,方才露出點笑模樣。
他心想,東宮便是設法保全了虞珞的名聲又怎樣,餘生氣運捏在自己手裡,羽翼漸豐的小雀也只是小雀而已。
成不了雄鷹。
「然——」武烈帝的笑僵在了臉上。
褚堯從容不迫地繼續道:「齊大人的擔憂也並非毫無道理。今歲天災頻仍,內憂外患,國庫支出理當以國事為先,若為兒臣一人顛倒了輕重,不僅於父皇的賢名有礙,更加折損了兒臣的福報,如此扭轉氣運,兒臣實難承受得起。」
武烈帝微微色變,消瘦如骷髏的臉上麵皮翻湧,似連每一道細小的褶皺都在向外釋放著不滿和怒氣。
「吾兒這是何意?」
褚堯視若不見:「父皇明鑑,既然官中這條路走不通,私下募捐未嘗不是一法。」
齊耕秋插進嘴:「向誰募捐?」
「自然是分封各地,蒙朝廷優待多年的褚氏宗親。」褚堯不緊不慢地從袍袖中取出早就準備好的名冊,扎紮實實的一沓,看起來搜羅了很久。
「父皇力行削藩的這幾年,對各旁系宗親依舊算得上優待,非但佃租地稅一應全免,連其私下置辦產業,也多採取默許態度。兒臣粗略估算過,僅燕藩一地,由宗親經營的房店鋪面就多達三千三百多間。若按最低標準補征過往三年的商稅......」
齊耕秋腦子轉得飛快:「旬日之間便可征銀百萬,屆時不僅賑災和軍費有了保障,還能結餘一筆填充國庫,來年推行輕徭薄賦也有了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