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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悚然一驚,倉促地移回視線,只見鴟吻之上空無一物,唯有孤月照懸。
褚堯著人給府上捎來口信時,遲笑愚就知道這將是個燙手的山芋。
徵收商稅的聖旨一經頒下,便在宗親中掀起了軒然大波。
要知道,金陵削藩的手腕再強硬,對除首惡外的旁系宗親,這些年一直採取安撫的態度,各藩由是才能在經歷了雷霆敲打後,還能維持面上的平穩,不致做出困獸猶鬥的事情。
可眼下武烈帝為了裝點門楣,頗有些撕破臉的意味。各藩宗親果如褚堯所料,表現出極大不滿。
一時間風言風語傳的到處都是,但真正成其為氣候的卻也著實沒有。多數人罵罵咧咧幾句,該怎麼掏腰包還是得掏。
畢竟「孝悌」二字分量太重,他們在削藩的圭臬下欲繼續偷生,就無論如何不能踩到這根底線。
以上這些,同樣在東宮的預料之中。
不過他還在等。
直到一日寅時,天剛剛擦亮,城門口馬匹長驅直入,鬃毛上掛著昨夜的露水,隨著急速顛簸不斷甩出。
「甘、青、薊三州急報!幾地宗親結私兵暴動,已連克三城!
拂曉的天光中,遲笑愚盯著面前似還帶有北地風塵氣的新鮮軍報,臉上不見以往放誕,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專注。
「殿下的意思,清水已渾,魚亦咬鉤。少谷主想要何時收網,全看您自己。」將離臨走前說道。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一個清冷而和緩的嗓音灌入耳中:「太子怎麼就能斷定,這群起事者中,一定有千乘族人。」
千乘蚨精瘦蒼白的臉上渾無笑容,但神情已不如從前那樣冰冷。在遲府風雨無礙的「刑囚」生活,讓她氣色好轉,更使眉梢傷疤都淡了幾分,整個人自內而外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畢竟,鏡中靈之約後,千乘族四分五裂,各自隱藏身份分散人界各地。就連叔父,也未必能分辨誰是我們的同類。」
遲笑愚頭也不抬:「千乘族再如何改頭換面,說到底依附的只有君恩。人皇從前肯施加庇護,所圖不過是在其死後,用他們的魂魄餵養三千靈。現下惡靈灰飛煙滅,人皇任何一點異動,都會令千乘族萌生兔死狗烹的危機感。而驚弓之鳥,往往是最禁不起風吹草動的。」
他言談間充滿了不屑,千乘蚨聞罷,卻也只是垂首無話一陣。
「你便就篤定,蜂雲谷滅門慘案,乃我千乘族人所為?僅憑......一枚蛇鱗?」
遲笑愚把手掌心攥得更緊,青黑色鱗片早已被摩挲了無數次,可上頭拋濺的血跡卻經年如舊,無一日不提醒著他蜂雲谷血流成河的慘狀。
「無論如何,我都會徹查鏡中靈的全部真相。遲家上下一百三十條性命,絕不能就這樣白白死去。」
遲笑愚袖起蛇鱗,重新佩上了繡春刀。過分精緻的刀鞘並不符合江湖少俠的身份,但此刻他是率眾平亂的錦衣衛千戶,打馬倚斜橋的浪蕩已成昨日雲煙,那束於腰間的是他終將挑破疑雲的利刃。
千乘蚨見他跨門而出,扶鞍上馬的動作行雲流水,不過眨眼功夫,就已消失在深巷盡頭。
恰逢此時星光從梢頭點點回收,半明的天色取而代之,像在上頭覆了一層薄霜。
千乘蚨恍然生出股錯覺,這個人,仿佛再也回不來。
一念之差,一語成讖。
三日後,錦衣衛奉旨平亂卻離奇消失在千山窟的消息,傳回了金陵城。
第57章
「錦衣衛到了青州地界後, 並未和當地州府接洽。監軍府哨卡最後一次回稟其行蹤,是在青州治所潞城外十里地的千山窟。」
車窗外,將離的聲音隨著馬身的顛簸斷斷續續。但三言兩語間, 已將遲笑愚最後的行動軌跡描述得很清楚。
褚堯眉心輕動:「千山窟?」
將離回:「正是,少谷主一行從千山窟隘口進入, 便按尋常馬隊的腳程測算, 七天也該抵達潞城。可是眼看半個月過去了, 這隊人馬仍舊音訊全無, 就如憑空消失了一樣。」
錦衣衛乃御前禁衛,眼下又逢宗親作亂的緊要關頭, 遲笑愚的失蹤就顯得格外敏感。
褚堯凝聲問:「遣人去找過沒有?」
「青州知州駱敏在一線督戰, 留文正侯褚雲卿駐守城中。侯爺聞訊, 當夜整集人馬搜山, 除了與西羌搭界的角木窟外,幾乎把每一寸地皮都翻遍了,並未發現錦衣衛的行蹤。」
將離吁住馬, 壓低音量:「主子,此事有蹊蹺。」
褚堯明白他的意思。
錦衣衛此行名為平亂, 實際上只需起到督戰的作用。從武烈二十年以後,金陵就對各藩兵力進行了大刀闊斧的裁撤, 除聖上的幾個親兄弟外,其餘宗親手上掌握的私兵極其有限。
這回幾地聯手起事, 看起來聲勢浩大, 但在金陵眼里, 多少有些蚍蜉撼樹之意。單從力量對比論, 朝廷甚至不必派兵來援,僅靠三州自身的守備兵力, 就足以將其鎮壓。
武烈帝之所以遣錦衣衛入青,威懾的意味遠大於支援。原因無他,監領青州守備軍的文正侯褚雲卿乃從前漢王子侄,多疑如今上,又怎麼放心將自己軟肋假手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