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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那邊,可有消息了?」
陳之微伏在皇帝膝頭,帶傷的半邊臉用手背隔著,沒有真正碰到那件寢衣。
「作亂的褚氏宗親已盡皆伏誅,東宮還沒來得及訊問,他們就在戰俘營中齊齊自盡。殿下想來,還什麼都不知道。」他聰明地隱去了駱敏軍報中關於角木窟的全部細節,並已猜到褚堯這樣吩咐的理由。
自盡?武烈帝動作一頓,下三白眼中倏閃過一絲警惕。
千乘族若有這份氣性,也就不會甘願屈居人身,並忍受死後魂魄被拿去投餵三千靈的命運了。
武烈帝並不擔心褚堯會知道些什麼,相反,他顧忌的是靈界已經察覺到了什麼。
「傳召東宮回京的旨意已發出數日,為何還不見回音?」武烈帝語氣有些不善,「莫非太子的手,都已經伸到了青州不成。」
陳之微聽出他話里的怒意,趕忙直起身,屏息懇切道:「青州,是先皇后的祖籍,太子殿下生辰將至,一時近鄉情怯,多逗留幾日,也是人之常情。」
話音落點,陳之微明顯能感受到皇帝的身體漸漸鬆弛下來,良久,頭頂上傳來一聲不輕不重的嗤笑。
「你記得倒清楚。」
陳之微明白皇帝此刻已無多少深究的意思,便伏身回去,繼續做出恭敬的樣子。
「奴才什麼都記不住,只肯記得萬歲爺心中真正在意的事。奴才知道,您縱是萬人之上的君主,亦有百般不得已之處。那些為人夫為人父的遺憾,奴才懂得,也願意替聖上分擔。」
武烈帝在這一番情真意切的剖白中完完全全斂去了慍色,甚而顯得有幾分動容:「想不到兜兜轉轉,朕身邊最解朕心意的人還是你。」
說著,那如死魚皮般滑膩又冰冷的手托起陳之微的下巴,端詳有頃,眉間遺憾頓顯。
「可惜了。」
陳之微眸光倏閃,臉上的笑容反倒更加真摯。即便容顏不再,他仍有很多法子可以取悅到已經力不從心的老皇帝。
積黏了片刻,陳之微微喘著抬起頭,試探地問:「萬歲爺還是想讓太子出現在祭祖大典上嗎?」
武烈帝臉色沉了沉,看在他賣力伺候的份上,並未立即發作:「皇陵修繕已近尾聲,只待將地脈與龍脈相連,換骨便有望重啟。他若不出現,朕的一番苦心豈非付諸東流?」
見陳之微目露戚色,武烈帝語氣稍緩,「太子此前做過什麼,你最清楚,是他一意絕朕希望在先,朕又何必再顧念父子之情。」
「可是遲老谷主曾為殿下摸骨……」
「夠了!」武烈帝厲聲喝斷,緊接著卻陷入一陣意味不明的沉默。
蜂雲谷遲墨的確為褚堯摸過骨,並且斬釘截鐵地表示,太子絕非皇帝親生。被失望跟憤怒沖昏了頭腦的武烈帝未及深思,就下了賜死皇后的旨意。
那一晚,天地間滾雷急雨,飛土揚塵,人散場空。
鳳凰花樹下只剩武烈帝一個,宮人都被屏退了。他眼看著最後一捧黃土壓過那人頭頂,忽從那雙浸滿哀傷的含情目中,捕捉到了一絲狡黠。
他確定無疑,儘管毫無證據,虞昭柔跟他開了一個不大不小,但後果極其嚴重的玩笑。
武烈帝再一次從浮想中抽身,沒等開口,殿門突然被人急促地敲響。
「萬歲爺不好了,欽天監來報,聽獬閣失竊,東西不見了!」
千乘蚨手扶著牆壁,艱難地站起身。她趔趄幾步,確認遲笑愚只是血氣上涌暫時昏了過去,方才俯下丨身,撿起了那本筆記。
她曾聽遲笑愚提起,蜂雲穀子弟行醫皆有個習慣,便是將接觸到的每樁病例都如實記錄在冊。千乘蚨翻過幾頁,發現這正是遲老谷主的病案本,其間所錄皆跟摸骨有關,詳實精確到了個人。
話說摸骨之所以能裁斷親緣,關竅就在於每個人的骨征都是獨一無二且無可更迭的。當然,父子之間會有些許相似,但絕不會毫無分別。
遲墨一生曾為帝王摸過兩次骨,一次是先帝年間,彼時尚為儲君的武烈帝從馬背摔下,跌斷了骨頭。遲墨為其接骨之際曾詳細記錄了他的骨征。
還有一次,便是武烈帝下令為自己和東宮摸骨斷親。
正是這一次,遲墨時隔多年再度接觸到皇帝的骨相。他驚訝地發現,武烈帝的骨征竟然發生了明顯的改變,甚至說是變成了另一個人也不為過!
藉由那力透紙背的筆跡,千乘蚨可以想見老谷主在那瞬里的巨大震動。這幾乎顛覆了遲家摸骨術的整個根基,無異於是對家學徹頭徹尾的否認。
千乘蚨沒有從這本筆記中看到與東宮有關的蛛絲馬跡,卻得知行醫成痴的遲墨為求證自己的猜想,連夜折返珍室調取了從祖父一輩開始,流傳下的摸骨記錄。
然後,他有了一個石破天驚的發現。
三代同骨,也就是說,自先帝時起,大胤每任君主的骨征都在三、四十歲上發生異變,並從骨征來看,變化後的根骨始終為同一副。遲墨仔細回想後發覺,幾朝君王骨相異化的時間,剛好都是他們的父皇龍馭賓天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