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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叫和為貴?」
褚雲卿和稀泥的答法很快引得少年不滿:「是你出言不遜在先,剛剛那幾下,不過小懲大誡罷了。真要與我論公平,小爺就該撕了你的嘴!」
這熟悉的口氣,讓褚堯目光中的究問更加深沉。
小虞殊附和似的挺起胸膛,挑釁地抬高了下巴,瞧得那茶客越發來火,正想出言理論,一柄硬物重重擊打在他胸口。
茶客連著退了好幾步,懊惱抬頭,將離猶如刀鋒凜冽的目光懾得他一時不敢聒噪。
「這位小友說的不錯,出言不遜之罪,斷斷不能輕易繞過。」
褚堯信步上前,盯著那茶客,餘光卻乜向一旁的褚雲卿。
「妄議孤拿人命作通天之階,胡亂揣測國難內情。樁樁件件的罪責加起來,僅是撕爛嘴又怎麼夠。」
褚雲卿腦子轉得再慢,也聽懂了東宮的弦外音。他斟酌再三,伸出一根手指,在隨行之人中糾結了好大會,終於點中一個:「你,把他帶下去,以妖言惑眾的罪名,將他羈押。」
慢吞吞地吩咐完一切,方回過身,動作更遲緩地向褚堯揖了一禮:「是臣弟思慮欠妥,請殿下海涵。」
褚堯唇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怪道都說褚雲卿的襲爵,乃「矮個裡拔將軍」的無奈之舉。當初漢藩屢不安分,從薊州兵變到太廟跪諫,漢王那些手下早就被收拾得七七八八。
敲定青州參將人選時,武烈帝的標準一降再降,最後只要忠誠即可。恨不能把聽話二字刻腦門上的褚雲卿,這才入了今上青眼。
可現在看來,把一隻羊強行推到頭狼的位置上,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禍。
褚堯忽略掉他,轉向那蒙眼少年:「先前未及自我介紹。鄙姓褚,名堯字知白,還沒請教小友法號?」
「褚、知、白。」那少年饒有興味地念了一遍,字字生疏。
褚堯心緒又沉了一沉。
「我叫羽耀,羽衣的羽,羽衣昱耀的羽耀。談不上什麼法號,靈界一散修罷了。」少年爽朗地答,「途徑此地,偶聞人員失蹤一事,碰巧又在千山窟附近察覺了靈類活動的行跡,所以想來管個閒事。」
少年說話間,不時聳動鼻子,這一細微的小舉動被褚堯看在眼裡。
他道:「原來是仗義出手。那方才為何一聽見孤的名號,就急於脫身呢?」
羽耀微怔,神情急轉直下。若不是怕驚著他,褚堯真想現在就揭開那黑綢,一睹其下究竟是怨恚,還是摻雜了些許無措。
無論哪一種,都是與己有關。
都證明,阿珩他,真的回來了。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褚堯的心緒起起伏伏,所有期待都終止在羽耀略含冷意的回答里:「人靈有別,靈主既和大胤皇帝立下互不侵犯條約,我等靈界眾生,自當恪守界限。要不是。」
他低頭「看了看」倚在腿邊打瞌睡的虞殊,語氣中多了一絲無奈:「要不是這小糰子太纏人,我剛才就應該離開這裡。」
咔噠。
人靈有別,如此堂而皇之,又不帶丁點私情的理由,讓懸著的心,終究還是沉了底。漆黑如墨的潭水洶洶湧來,一層疊著一層,將他尚還鮮活溫熱著的情感,盡數冰封成頑石。
褚堯突然就忘了,面對一個陌生人該怎麼笑。過往二十幾年的修行,在這一刻土崩瓦解,他的表情停留在一種彆扭而又茫然的狀態,幸好褚雲卿及時發聲,挽救了局面。
「既然,仙友也是為,查案而來。如蒙不棄,也請入府上暫歇幾日。這般,倒多了不少便宜。」
虞殊半夢半醒的,聽到「同住」一節,立馬睜大了眼,收緊胳膊扭股糖似的道:「小神仙,一起一起嘛!」
羽耀憑空多了個腿部掛件,還怎麼都甩不掉。他一個頭兩個大,堪堪挪動兩步,被「掛件」絆了個趔趄,半道栽進一隻絕不算強壯,但十分有力的臂彎。
鼻尖與肩頸相隔咫尺,藥香縈懷。
褚堯不動聲色地捺低視線,那顆小痣在的位置,已教暗紅色靈紋遮擋得嚴絲合縫,像是提防著秘密被人揭穿一樣。他托在腰背的手,緩掠過那既像羽毛,又像火焰的紋路,遊走到後腦的結扣上。
垂死之人的希望,好比燒在河底的火種,明知徒勞卻又固執地等待水汽烤乾的一刻,再度掀起燎原的烈焰。
只可惜。
「殿下不必試探我的眼睛能否看見,」羽耀扼住他探求真相的手,漠然道,「數年前一場歷練,它為利刃所傷,再無復明的指望。」
語氣雖是冰冷的,指尖傳遞而來的溫度,卻讓褚堯心臟悸動了一下。
他沒有刨根究底,克制地收回了手,道:「恕知白冒犯,還望小友不要見怪。正則侯方才所言有理,錦衣衛失蹤一事疑點頗多,又事涉靈界,若能得小友襄助,實是褚某之幸。」
一席話說得很合羽耀心意,提溜起撒潑打滾的小虞殊,夾在臂下跟著褚雲卿去了。
褚堯望著黑衣開合下,窄似瓊枝一束的挺拔腰背,臉上客套的笑容倏爾淡去,轉而浮現另一層淡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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