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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燈再也沒法點亮。
但這是什麼很要緊的事嗎?
第46章
陳英看著不勝酒力的君如珩, 好氣又好笑地給他按回凳子上,斟了碗濃茶。
「不要緊,東宮何必一晚上三請四催, 主君又喝得這樣醉做什麼。」
君如珩手捧茶盞,裊白的霧氣使他臉頰緋色看起來淡了些:「陳伯, 要是你傾心相信的人對你有所隱瞞, 你會怎麼做?」
陳英提壺的手一頓, 碗底不經意磕出了聲響。
君如珩抬起頭:「陳伯?」
陳英迅速收拾好表情, 笑笑說:「這世間原就是千人千面,各有各的隱晦。主君倘若覺得受到了欺騙, 不妨試著去理解, 但不必選擇原諒。」
君如珩眼底划過一抹茫然。
陳英說:「或許, 當主君知道欺瞞之人亦有自己的苦衷時, 心裡就不會太難受。這是在放過自己,而不是放過別人。」
君如珩覺得他話中另有深意,淺啜了口茶, 在苦味里思量。
長風過耳,霄漢無垠, 此刻站在山巔俯瞰,陳英胸口驀然騰起一股襟江帶湖的豪情。
他抽出腰間銅鐧, 舞動了幾下,放聲誦吟道:「平陽帝譜炎精動, 玉蜿蜒夜當其鋒。秦關恍服湯武出, 赤幟彌張天下雄。金刀赫靈漢劍奮, 烏江落日楚劍空。美人沒草騅沒水, 項莊何處鳴秋蛩。【1】」
詞是悲詞,入耳卻無傷情。
陳英揮鐧時, 那曾經讓君如珩感到陌生的頹喪之氣一掃而空。直劈有如長電,橫挑勝似游龍,俯仰開合間,閒雲野霧皆散去,終是辟出了一個朗朗乾坤,
收勢的剎那,一輪邊緣流轉著銀澤的滿月颯然浮空,他屈臂負鐧,對著君如珩道:「阿珩,這套身法是我最後能教給你的東西,你學會了,陳伯便再無保留。」
沒等君如珩作答,他又跪下了身:「七日之期已過,主君修為已然大成。末將在此,提前恭賀您飛升成神,登臨九重福地!」
酒氣讓思維陷入遲滯,君如珩使勁眨了眨眼,試圖把月光映襯下的重影眨去。他顯然沒理解「提前恭賀」的含義,卻深深記住了陳英月下行禮的身影。
此後經年,煙嵐雲岫,浮渚林薄,朝暮萬態都沒能把這一幕從君如珩的記憶中抹去。
目送著君如珩踉蹌的背影消失在視線,陳英神色間最後一絲眷戀也隨之不見。
「靈兵聽令。」他沉聲道。
積水空明的山谷,一道道幽微磷火漸次浮現。螢燭之光無法與朗月相較,但終歸也是不容忽視的存在。
陳英扶鐧轉身,漫山磷火跟著調轉方向,他遙望陰山,一字一頓:「我等得主君一魂庇佑,方又苟活於世三百年。如今距他修成真神僅一步之遙,邪靈環伺在側,魔兵猖獗在前,諸位可願以吾等殘軀,換我主路行坦蕩?」
須臾,空谷隱隱震響號聲:「畢方精魂,百轉不回……」那聲音低若沉磬,夾雜著無法言說的哀傷與決絕,徊盪在一碧如洗的晴空,縱貫今古。
陳英目光微凝,十二年前的懸譙山火焚斷了虞氏鷹旗,也將三方畢方族人的本心之魂付之一炬。他們活著,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卻被裁剪掉了,變得有如行屍走肉一樣。
這一去,不僅是為了少年君主保駕護航,也是為他們自己找回失落的一魂,償還十二年來如影隨形的痛悔與難安。
……
深秋難得這樣的好月色,君如珩一連苦修數日,再堅忍的心性也難免有乏味之時。踏出山門的那刻,天大地大,光風霽月,被鳥叫蟲鳴養素了的耳朵一下湧入形色喧囂,他恍然有種重回塵世之感。
這些天刻意壓制的凡心俗欲也仿佛被喚醒,他垂著眼眸,一步步走向家的方向,水窪里倒盛出的人影越發清晰。
「這世間,原就是各人下雪,各有各的隱晦。」
君如珩想著陳英的話,雪落了白茫茫大地,就真的乾淨嗎?撥開浮於表面的潔白,看清了下面的藏污納垢,便生出被辜負的懊惱。
可他有沒有想過,那些髒污也許早就存在,堆積起來更非一日之功。
他為白璧有瑕疵深感痛恨,卻忘了那也許並不僅僅是一道瑕疵,而是傷口癒合後留下的疤痕。白璧傷過,痛過,化了膿,結了痂,留下猙獰可怖的傷疤,不經意暴露出來,自己見了第一反應卻是厭惡。
君如珩認真在想,他是不是該和褚堯正正經經地談一回了?
廊下漆黑,穿廊風撲得君如珩打了個激,奇怪的是酒熱半點沒散,反而更凶了。
院裡沒點燈籠,藤架下放著竹椅,一人側臥在那,身旁擱著河燈,似是等他等到睏倦。
君如珩心頭頓時湧上一股愧疚。
今兒逢他生辰,東宮早早遣人來請。他一來因為閉關期間需要克制心念欲望,二則還有芥蒂難消,所以也沒真把小內監的通稟放在心上。
君如珩醉意上腦,單記住了褚堯擺好酒席等他回府,河燈有關的是一個字沒聽進去。
他勾指提燈,借著月色看清的第一眼,便動了心。那金絲竹篾編織出的燈身小巧秀致,薄綃上的字跡一看就是褚堯的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