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頁
這種焦慮促使他不擇手段地尋求脫困之法。為復原龍脈,甘州八地盡陷澤國,太子也淪為人人唾棄的災星,而昭柔皇后的噩夢,更從那天開始就變得無止無盡。
最後,黔驢技窮的武烈帝甚至把算盤打到了還是個孩子的褚堯身上。
「原來換骨,不是父皇一時的鬼迷心竅。」褚堯語聲涼薄,近乎喟嘆地道,「而是孤從出生開始就註定的宿命。」
不知道為什麼,當意識到這一點時,褚堯心頭的震動遠比當初得知父皇欲對自己下手時更加激烈。他仿佛聽到什麼東西碎掉的聲音,細若遊絲,又響如洪鐘。
那是存在於他內心深處艱難維繫著的希望——
若說此前他還對武烈帝這個父親抱有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那麼現在就只剩滿心愴涼。十二歲以前父慈子孝的光景有多好,真相赤裸裸攤在面前的樣子就有多可笑。
褚堯神情迅速衰敗下去,君如珩看在眼裡,想起幻境之中那個發狂痛哭的小太子,他眸中倏閃過一抹不忍,但很快又堅硬起來。
「遲墨正是因為撞破了這樁秘密,才招致滅門慘禍。」君如珩思忖著道,「倘若遲笑愚得知了真相,他會如何抉擇?」
親眼看見同門血親慘死面前,任何一個血性男兒都不可能無動於衷。遲笑愚追兇多年,無疑是衝著把對方碎屍萬段去的,可眼下的問題在於,仇家是高高在上的人皇,憑他一個江湖郎中的力量,如何能與之抗衡。
還有。
「佛子已經身死魂消,想是再也不能左右活人的心志,那麼他——」
「未見得,」君如珩的話音被打斷,褚堯從壘成山的仙門傳記中抽出一本,吹掉了封頁上的積灰,「梵天意指清淨、離欲,脫胎於梵卵之中,曾以意念破卵殼為二,為天、為地,三界歡樂疾苦,皆為其意念所系。」
君如珩順其所指找到相應記載,竟是一字不錯。
太子的好記性,是詹事府大學士一根接一根藤條抽出來的,無論過多久,君如珩都由衷感到欽佩。
「殿下之意,那妖僧的本相竟是二十諸天之一的大梵天?!」
褚堯緩抬手指,指腹從書頁的邊緣輕劃而過,糾正他:「準確地說,只是梵胎之一。據往世書記載,佛子誕生伊始,曾為伏魔誅邪被打得魂飛魄散。後逸往三華巔,須經歷娑婆洞的九九八十一道天罰,方可重塑金身。」
君如珩很久以前便聽聞,自己不是第一個入娑婆洞幽境的人,沒曾想,竟然是佛子搶在了他前頭。
「可惜他失敗了。」
褚堯頷首,「情關鎩羽,使之功虧一簣,沒資格躋身二十諸天,只能化作一縷遊魂,徘徊於天地之間。」
君如珩淺眸深色,說不清是惋惜還是其他。
虞殊騎著叢虎滿山頭瘋跑瘋玩,這會終於累了,一人一虎相互依偎著在山石後面打起盹來。
褚堯剔了燈芯,亭中一整晚長明不歇,也是難得:「佛子肉身雖隕,魂魄也煙消雲散,但他的神通從來都與這些無關。誠如民間傳說的那樣,天地萬物皆從梵天意念中衍生而來,可見其精神之強大。所謂寄生術,同樣是利用人心中執念,使之為己驅使。換句話說,只要遲笑愚執念不散,縱使妖僧無形無意,也能對他施加影響。」
風過鬢角,君如珩微微覺出些許寒意。
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佛子徹底掌控了遲笑愚以後,他還想做什麼?
「該歇息了。」
君如珩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啊」了聲。
褚堯以目示意,君如珩轉眸,就見虞殊小手揪著叢虎胸前一撮長毛,靠著頸間軟肉睡得四仰八叉,哈喇子流了叢虎一腦袋。
君如珩走過去,用腳尖輕撥了撥虎頭。
叢虎喉間呼嚕幾下,待看清是君如珩後,麻溜地爬身而起。小虞殊驟然失去支撐,順坡滾到君如珩腳邊,愣是沒睜眼。
「小神仙,」他迷迷糊糊的,伸長了胳膊亂抓,末了把君如珩的腿肚子當成虎頭替代品,小臉貼上去貓似的蹭了又蹭,「別走嘛,堯哥哥屋裡,好大一張床,咱們三個一起睡。」
「......」君如珩在這句話里瞬間化身木頭樁子,涼風拂面,怪燎人的。
沒等他做出反應,褚堯先一步俯身抱起小傢伙:「童言無忌,冒犯了主君,莫見怪。東苑廂房還有很多,光線視野俱是絕佳,如蒙主君不棄,可隨下人移步於此。」
君如珩微挑眉,神情顯是不大滿意,但他不明說:「殿下怎知本君喜亮喜闊朗?」
褚堯心尖仿似被什麼人揪了一下,疼痛細密地蔓延開。他試圖安撫虞殊不屈不撓亂抓的小手,唇角微動,牽出的笑容卻比哭還要難看:「孤,猜測而已。」
君如珩不滿愈甚,就在他差點拂袖而去的緊要關頭,褚堯略顯飄忽的聲音再次響起。
「孤只是覺得,磊落如主君,此身理應常在大光明。」
不曉得是被這句話,還是被他說這話時悵惘的語氣勾動了神思。君如珩依舊面無表情,卻借輕拍虎頭緩緩抬起手,食指不偏不倚正落在小虞殊沾滿口水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