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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此時,窗上啁啾一聲,一隻黃雀撲棱著翅落在台沿。
黑豆般的眼睛,定凝著褚堯失魂落魄的面龐,一瞬不瞬,既冷漠,又充滿了嘲諷。
褚堯著了魔地無法挪動目光,他甘願淪陷在這樣的注視里,恨不能把心底埋藏許久的追悔、思念都捧出來,接受對方最無情和最不留餘地的審判。
一年多來,他做夢都不敢奢望能得到那人的原諒,只希望有個機會贖償自己的罪孽。被鞭打被凌虐,皮肉被撕去、關節被砸碎、眼睛被刺瞎,只要行刑的利刃握在那人手中,他盡可以拖著一副殘軀坦然表示,自己甘之如飴。
而不是午夜夢回時分,痛悔交織的囈語只有冰冷的骸骨知曉;
也不是被問及「是否放過河燈」時,連呼吸都不亂一下的無動於衷。
褚堯運起全身力氣,面帶慘然地伸出手,那鳥雀卻把一雙冷酷又迷人的眼睛眺向遠方,又一次從他的指尖解脫。
那一剎,喉頭的滋味終於化作實質,生生從嗓子眼一直腐蝕到臟腑。褚堯疲憊地合上一雙眼,任驚呼聲與孩童的哭喊簌簌墜入耳際的黑暗。
靈場錯亂的確只對靈有效不假,但東宮身體裡殘存的同心契,卻讓他一介凡胎跟著吃了不少的苦頭。
早在一年前,聞坎就曾對他說過,可以徹底剔除掉那點契文殘根,永絕後患。
但這叫褚堯怎麼捨得?
假使,他是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成真,他須得是第一個感應到此事的人。
而就算天意不肯垂憐,那道與骨血融為一體的契文,亦是他們曾經親密無間的最後的象徵。
「阿珩......」苦痛火一般燎燒著軀體,褚堯仍不忘把那人含在口中。
和著藥。
昏沉中,他恍惚覺得有人抵開了他緊抿的牙關,湯藥一勺一勺灌下去,如甘霖,短暫地浸潤了他早已龜裂如皺的心田。
「阿珩。」他睜開眼,一道玄影坐在床頭,眼罩摘了下來,他終於見到那雙令自己魂牽夢繞的眼睛。
這是數日間,褚堯第一次由衷地笑出了聲,嘶喘著,聲帶就如被割碎似的不忍卒聞。
「阿珩,孤就知道,你會回來的。」
君如珩見他醒來,放下藥盞,起身施禮道:「聽聞殿下病篤,小道心中甚是過意不去。望您好自珍重身體,宗親亂治,還得仰賴您坐鎮指揮。」
褚堯死死攀著榻沿,一股莫可名狀的強烈懼怕從含情眸里爬出來,幾乎要壓垮那具千瘡百孔的病軀。
「阿珩,你為什麼,為什麼不肯看著我?」
君如珩不回答也不抬頭,就這樣不遠不近地站著,褚堯極力也無法觸碰到他緇衣一角。
終於,褚堯頹然放棄了掙扎,他躺回榻上,燈燭幽幽之間,如同一片碎掉的月光。
君如珩默立片刻,還是靠近床頭,替褚堯掖好被角,放下帘子,移走了油燈。他一如既往為他料理好病中的一切,卻唯獨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在病榻前守著他醒來。
「阿珩。」
君如珩轉身的動作一頓,一隻手從後牽住了他的道袍:「等此間事了,你能——」
憧憬許久的願望哽在舌根,對面那雙眼中的漠然灼傷了褚堯的雙目。
他緩下語速,儘可能讓自己看上去就像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你能,留到寒食那天,與孤同去河燈會上遊覽一日嗎?」
已是近乎卑微的願望,不求長久了,哪怕一日也好。
「殿下,我不是告訴過您,我的過去乏善可陳,連燈座都沒挨上過幾回。」君如珩臉容半回,側臉寫盡了無奈。
然而下一秒,他又笑起來,豁達地寬慰著難掩失望的東宮:「再說,放河燈還是得和心悅之人一起才好,殿下相邀,我若貿然應了,來日您愛妻追問起來,要我怎麼跟人解釋?這可不妥。」
揪著衣袍的手霎時繃出了青筋。
君如珩約摸是忘了,他早就祝過自己妻兒和美,家室履順,曾經反覆塗改的一句話,如今已能脫口而出。那時褚堯只覺得阿珩可愛,現在卻發自內心地以為,阿珩竟也可以這樣心狠。
褚堯對著冷冰冰的鳥骨痴求了一整年,現在人就在這,他不顧一切也要從最微小的罅隙中撲向他。
君如珩被反剪雙頭壓去了床頭,許是看在褚堯病入膏肓的份上,他根本連反抗都沒有。
褚堯哆嗦著尋到君如珩的唇,失而復得的狂喜,與害怕得而復失的戒懼,交織在一起,抹殺了東宮引以為豪的章法。
他啄吻不夠,舔舐不夠,齧咬還不夠,唇舌交錯間,幾乎要把對方的氣息也一併據為己有。
與此同時,褚堯枕在少年腦後的手顫巍巍攏在一起,點住百會穴。
下一秒,那雙深陷情潮的眼睛突然凝滯了一瞬——
君如珩緩緩抬眸迎向他,褚堯方才意識到,剛剛被欲望裹挾的只有他一個,身下那人的目光從始至終清明,此刻更摻進了一絲憐憫。
「天魁星的探靈之法,殿下學得很好。」
褚堯難以置信:「不可能,這不可能,你的靈府之中,怎會沒有孤的半點影子......」
「當然什麼都沒有。」君如珩在他掌中輕輕仰首,與他鼻尖相觸,帶著冰涼的喟嘆,「與殿下有關的所有一切,阿珩都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