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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死之際,這位一生除了行醫治病再無其他雜念的古怪老人,做了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竭盡全力,將畢生所學凝縮成一個個芥子囊大小的靈符。
原來,蜂雲谷的病案本並不是白紙黑字的記載,而是由每名醫師由記憶和經驗所化得來的靈髓符籙。
這些符籙可以說是一代接一代蜂雲谷徒眾心血的凝結,筆墨會隨著時間推移而淡化褪色,但醫者的靈髓卻能夠幾十幾百年的傳承下去。後人倘若有需,隨時提取見諸文字即可,而不必擔心因字跡模糊等緣故,引發誤解。
就是這一煞費苦心的設計,讓兩醫眾那句「被火燒了」的謊言不攻自破。
「這也解釋了,為何陛下要殺人滅口,卻還留下了如此要命的罪證。」
聞坎擲地有聲:「因為醫者的本心之魂,原就是這世間一切刀槍斧鉞都沒法毀去的存在。」
武烈帝面上青紅交織,卻還猶自嘴硬,「人既然會撒謊,記憶同樣可以有偏差。誰知道這靈髓符中記錄的,究竟是真是假。」
聞坎眼底失望之色愈濃,漸漸演變成摻雜了鄙夷的厭惡。
「靈髓符中所記當然是真,因為,在壽宴上不幸罹難的那名女修,正是我亡故多年的妻子。」
林間譁然,眾人皆詫望向他。
世人皆知禁中十二影衛乃歷代皇帝千挑萬選出的不世利刃,他們之所以能夠脫穎而出,除了身懷絕技外,絕對忠誠也是皇帝用人的首要考量之一。
古來心懷有私者,無非貪嗔痴三字。故而所有入選十二影衛之人,從一開始就必須學會斷情絕愛,娶妻乃是大忌。
更何況,諭松老道曾為十二影衛洗靈,這是舉朝皆知的事,天魁星的記憶里並無和那女修有關的只鱗片爪。
襄龍衛里有人提出了同樣的疑惑。
然而聞坎聽罷唇間緊抿,唯有魚鬚鬍不易察覺的抖動,暴露了他此刻內心的煎熬。
「那是因為,十二影衛從入選的那刻起,就向神獬出賣了他們一生當中最重要的秘密。一旦這個秘密被毀去,他們的靈魂也會隨之灰飛煙滅。」一個聲音朗朗響起。
大霧散盡,炎風飛掠而至,從方才起就似匿跡一般的聽獬樓終於又重現眾人面前。
而與此同時,武烈帝道袍中類似流水奔涌引起的震動,也戛然而止——那是欽天監專用來監測地力流轉的銀面羅盤。
這也就寓示著,利用神獬集結十六州地力,倒灌龍脈的計劃徹底宣告失敗。
武烈帝終日緊繃的弦猝然一斷,腦海里一片空白。
「護駕,護駕!」
襄龍衛眼見得一蓬烈焰破開濃霧,高臨雲衢又猛向下俯衝,四面紅光耀眼、靈力沛然,如神祇降世,又如羅剎顯形,懾得人肝膽為之驚顫。
他倉促拔刀,手下人卻像是中了咒一樣鵠立遠眺,半刻誰也沒動彈。
襄龍衛硬著頭皮迎戰,驟然只覺一顆火星子迸入眼眶,猩紅一點迅速鋪滿了整個視野,劇烈的灼痛讓他當即棄了刀,滾地哀嚎不止。
目睹主帥慘狀的兵士恍如回神般一擁而上,可他們的刀槍劍戟只在面對平頭百姓時有用,到了執掌三界的靈主跟前,就如蚍蜉撼樹一樣可笑。
歸宗令出,藤蔓蛇形,泉石激鳴,平平地勢驟然如風掀大浪,呈現出異常劇烈的起伏。
聞坎在巨大的震顫中顯得那樣平靜,他甚至緩緩露出個笑,儘管面色依舊慘澹,卻讓他的面容看起來前所未有的鮮活。
一個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秘密的人,掩蓋在嬉笑模樣下的只有一副殘破靈魂。更可悲的是,聞坎明明知道破損的存在,卻不得不窮盡半輩子只為搞清楚他缺的是什麼。
好在他終於還是知道了,即便已經走到生命的盡頭,他也沒覺得可惜。
「你確定,這便是你此生最重要的秘密嗎?」漆深昏暗的宮殿,神獬的聲音不知何處響起,久久迴蕩在梁間。
年輕的影衛攥緊掌中鴛鴦佩:僅僅幾十年的分別,待他為皇廷效力期滿,就可以為自己和新婚妻子換來無限長的壽命。
他們不僅可以白頭到老,還能真的做到天長地久。
當初的青年才俊如今已兩鬢摻白,他允諾永遠的人也早已變成荒谷之中一縷冤魂,這些年他始終為心口那塊缺失扼腕不已,一朝找回方知,也依舊帶著能錐心的鋸齒。
「兄長!」將離望著手握玉佩宛如一尊石雕,面上掛著悵惘神情,唇角卻淺淺帶笑的聞坎,發出悽厲的一喊。
震動愈發猛烈,人群被沖得七零八落。周冠儒經驗豐富地抱緊樓前那塊巨大的開山石,放聲大呼:「東宮,東宮還在他們手裡!」
變幻出寶相的君如珩當空振翅,帶起的勁流把人皇轎輦掀了個底朝天。
武烈帝很聰明,倉皇之中還能想到李代桃僵的計劃。他用妖術給木頭傀儡賦了靈識,將其變成了「褚堯」的模樣,但木頭終究是木頭,三言兩語就連將離都看出了破綻。
真正的東宮一定還在隊伍里。
精眸微張,所有人都在地動山搖間變得神情無狀,光憑眼力根本不足以找出真正的褚知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