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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止是熱,柳塵鳶覺得自己簡直被丟進了戰亂中的烽火台里!
趙書賢顯然不懼冷,外袍之內的衣料並不厚,她也只穿著中衣,兩人之間只隔著兩層衣料,而她渾身冰涼趙書賢卻體熱,兩人對彼此身體的溫度影響實在太大,柳塵鳶渾身不適,奮力掙扎:「你做什麼,我不冷了……」
「你再亂動……」趙書賢在她耳邊道,「就別想從衣服里出去了。」
柳塵鳶才想到兩人此刻的姿勢……她一僵,一點不敢再動。
趙書賢滿意了,伸手拿了火摺子,將桌邊蠟燭點亮,室內有了亮光,柳塵鳶不適地閉了閉眼,才發現桌上竟然放著一架古琴。
柳塵鳶莫名其妙地看著古琴發呆。
趙書賢道:「彈陽關三疊。」
「……」柳塵鳶忽然想起,當年趙書賢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就是在彈琴。
這人……
趙書賢手長腳長,柳塵鳶手都伸不出衣袖,有點滑稽。趙書賢要她彈琴,便替她把袖子挽了起來。
柳塵鳶抿著嘴唇:「這樣怎麼彈。」
雖然袖子很寬,可畢竟兩人手臂抵著手臂,這怎麼可能彈琴呢。
然而趙書賢只是說:「彈。」
柳塵鳶知道自己是沒法改變這人主意的,她受不了地皺了皺眉頭,勉強伸手去撫琴,好在趙書賢還算配合,柳塵鳶斷斷續續地彈了幾個音節,趙書賢忽然道:「唱。」
「你……」柳塵鳶道,「我不會唱。」
趙書賢依然是說:「唱。」
柳塵鳶是真的不怎麼會唱,她聲音天生偏細弱,聽起來有點軟軟的嬌嬌的,又帶一點閩國的江南口音,語調起伏的並不明顯,似彎彎的水道上過了一條不著痕跡的小船。就好像老天爺覺得她這個人身材纖細,嘴巴小舌頭小,不適合發出太粗獷的聲音。之前每一回她覺得自己是在對趙書賢嘶吼,實質上也只是像個小奶貓在揮著自己連指甲都沒有的爪子發出軟乎乎的貓叫聲,與其說是反抗,倒不如說是在惹人來加倍欺負她。
這樣的嗓子,要唱點纏綿繾綣,詩情畫意的小曲倒還可以,要唱陽關三疊這樣憂愁又悲壯的歌,實在太不合適了。她的聲音,不是適合送別的聲音,更不是適合悲切送別的聲音,它只適合在水波裊繞的洞庭湖水中響起,輕快而溫柔。
可趙書賢要她唱,她只能唱,陽關三疊這樣的名曲,她是學過的,只是實在沒怎麼唱過,詞要忘的差不多了。
趙書賢見她猶猶豫豫的皺著眉,便在她耳邊道:「清和節當春……」
有個開頭就好辦一點,柳塵鳶不怎麼方便地彈著,也磕磕巴巴地唱著:「清和節當春,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曲也斷續,詞也猶豫,三更半夜,鬼哭狼嚎。
柳塵鳶在心裡暗暗想著,也只有趙書賢這樣的瘋子才會喜歡這樣。
趙書賢見她頓了頓,便又提醒了句「霜夜與霜晨」,柳塵鳶發現他居然記得挺清楚,也只好慢慢唱下去,唱完最後「千巡有盡,寸衷難泯……從今一別,兩地相思入夢頻,聞雁來賓」,她彈了最後一個音節,頗有些疲憊。
「不錯。」趙書賢評價。
柳塵鳶覺得趙書賢這樣的人並沒有什麼資格逼別人彈琴唱歌,反正他也聽不出來好壞。
她疲倦地說:「還有什麼事麼,彈完了,可以放我去休息了麼?」
趙書賢說:「再來一首。」
柳塵鳶隱忍地抿了抿唇:「我累了。」
「那咱們上床休息。」趙書賢並不在意。
柳塵鳶現在聽見『休息』兩個字就頭皮發麻,只好立刻道:「我彈,我彈……你要聽什麼。」
「彈個你想彈的。」
柳塵鳶想了想,伸手撫上古琴。
散音為始,之後便是恣意悠然的散板,帶著一點淡淡的倦懶和一絲恣意,趙書賢沒有說話,只聽著她一路彈至泛音,節奏清新明快起來,之後曲音更加清晰,引人入勝。
此時此景,不過兩人一琴,幽暗的寢房與一盞明輝不定的燭燈,卻偏生因琴音有了陽光普照,萬紫千紅之感,像是方才下過一場春雨,周圍是綠意盎然的竹林,竹葉上還凝著將落未落的雨滴,深吸一口氣,便可將這清新之氣與這一室春吸入肺腑之中。就連身邊的人,都仿佛是帶著春意,磊落清新的,又有一種欲說還休的婉轉,惹人心醉。
然而這首曲在收尾之前卻戛然而止了,因柳塵鳶知曉這曲的最後依然要恢復散板的節奏,可卻再不是倦懶與恣意,而是一種看透此生的絕望與愴然。
這首曲她太熟了。姜蘊出生在春天,柳塵鳶會彈琴之後,便時常練習這首《春曉吟》,這首曲算不得什麼特別的名曲,可她自己十分喜歡,又覺得適合姜蘊。
彼時她無憂無慮,並不懂這首曲最後是怎樣的遺憾與惆悵,只覺得是春紅謝了,春日過了,稍帶片刻,便會迎來熱情而完滿的夏。
姜蘊十八歲生日前夕,她十四歲,就總愛在花園裡練這首曲子。姜蘊很喜歡,但也告訴了她曲後真意。
到如今,她自己也算是懂了。
人這一生暢快的的時間就如同春日一樣,最早來到,也最早離開。
柳塵鳶不願意彈尾聲給趙書賢聽,然而沒想到趙書賢卻似乎對這首曲頗為熟悉,他道:「怎麼不繼續彈?」<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