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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張知妄的傲骨心性,他不是怕風言風語、千夫所指,亦不是怕大權旁落、失勢落魄,他甚至不怕求不得、愛別離,他竟怕的是自己一時留戀,不肯離開!既然他如此盼望自己離去,那一開始為何要在劍南道截住自己,又將自己帶至長安?
沈秋暝一夜未眠,前夜又醉酒一場,此刻自是頭痛欲裂,理應好好休整,可他偏生不能自控,越是迷惘越是痛心,就越是要想個清楚。
假設張知妄易容伴他回派中本是順便,一開始張知妄回劍南道便是為了除去空明子,又假設張知妄將他帶至長安也是順便,既可乘勢保護他免遭人暗殺,又可讓他替鶴鳴出戰,一舉多得,這樣許多事情便也可說得通了。但他為何又怕沈秋暝繼續留在長安?而忘塵叟在北疆陷入險境,這消息是否來的太巧?
若是長安兇險,他張知妄又為何執意帶著一派精銳留於此地?
除非……除非……
沈秋暝面色大變,立時翻身上馬,一揚鞭便向著長安的方向狂奔而去。
張知妄能帶整派撤離鶴鳴,也能找一穩妥之處安頓全派。
張知妄能一路護送自己直到長安,也有辦法讓自己在風雨之前抽身而出,將自己引離長安。
張知妄能靠這些派中佼佼力克群雄,也必能讓這些人全身而退,而代價或許便是他自己的身家性命。
還有三日,第二輪比試便會結束,到五月十八那日便會從眾掌門中選出新一任的武林盟主。叛王在武林中的勢力對這個位置虎視眈眈,而張知妄率全派自劍南道出走,早已將他自己,也將鶴鳴置於西蜀王府對面。無論他當選與否,西蜀王府都斷沒有容下他之可能。
沈秋暝被自己這番推演嚇得心驚膽寒,恨不得插翅飛回長安,心裡五味雜陳,酸楚彷徨瞬間被拋擲腦後,心心念念儘是張知妄的生死安危。至於張知妄見他會是避如蛇蠍還是棄若敝履,冷嘲熱諷還是視若不見,如今全都顧不得了。
沈秋暝策馬狂奔,驚起在灞河淺灘上暫歇的雁群。
鴻鵠高飛,一舉千里。
可若是形單影隻、別鶴孤鸞,縱扶搖直上九萬里,又有何趣味?
哪裡又比得上於飛比翼,雲間相依?
第四卷 君心似我心
第44章 此時相望抵天涯
蕭蕭遠樹,秋山斜陽。千里關山,望斷征鴻。
曲池坊秋光樓,西鄰慈恩寺,東眺灞橋,歷來為文人騷客借景生情、感懷身世之地。此時正有二人憑欄而立,一著白袍,腰懸寶劍,手持玉簫;另一人青衫白頭,正不急不緩地往杯中添酒,正是張知妄與殷儉行。
兩人似素不相識,又仿若多年好友,久久無語卻也悠然自得。
“此事也並非全然無法迴旋,你這又是何必?”殷儉行終淡淡開口。
張知妄端詳手中白瓷竹紋杯,不無悵然,“當日我易容成那‘謝恆言’,秋暝便常嫌這杯子累贅……”
“物是人非麼?”殷儉行輕笑,“流光易逝,相聚之時更是苦短。我是真的不懂你,又不是一廂情願,既然兩心相許為何還要將他推得遠遠的?就不怕寒了他的心?”
張知妄仰頭看著天際浮雲,點墨眸中映著如血殘陽,襯著他蒼白膚色,說不出的詭譎。又有孤雁向北展翅,聲聲淒鳴竟蓋過了寂寞簫鼓,也不知是在為誰憑弔。
他雙唇抿得極緊,似是決意不言,殷儉行自討無趣,便自顧自地喝酒。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張知妄才輕聲道,“我本山間棄嬰,若無師尊慈恩教養,早已是累累白骨。就算勉強得活,怕也不過一介鄉野村夫,又哪裡有今日的張知妄?鶴鳴給我衣食,更予我一身武藝,此恩如同再造,縱我粉身碎骨,恐都不能報其萬一。更何況師傅臨終將鶴鳴上下託付與我,又正逢亂世,外有強敵環伺、虎視眈眈,內有奸細匿伏、蠢蠢欲動,身系一派榮辱,我又豈敢有絲毫大意?”
殷儉行蹙眉,“可你與沈秋暝心意相通,若有他相助,未必不可化險為夷。”
張知妄搖頭輕笑,“既是險境,又何苦把他牽扯進來?他本是世家子弟,又生於餘杭那再好不過的去處,本該一生逍遙自在、富貴榮華,他行走江湖本就是少年輕狂,待他年歲慢慢大了,不管是成家立業,還是笑傲風月,他都該找個地方安穩下來。”
他頓了頓,又道,“世人都只知豪俠風光,可其間的風霜刀劍、江湖路險又豈是他們體會得的?”
殷儉行心內不敢苟同,仰頭飲下杯中之酒,幽幽問道,“若是沒有此番禍事,你與他之事……”
“我與他本就不會有什麼結果,”
他答得過於斬釘截鐵,殷儉行不由詫異道,“我以為你並不是懼怕人言之人。”
張知妄冷笑道,“我是道士,自是不用傳宗接代,沈家子嗣繁茂,他也無開枝散葉之責;至於人言,呵呵,我與秋暝皆非庸人,自不會受制於他人,亦用不著在意世人非議。”
“那又是為何?”
張知妄聞見馬蹄聲,微微側過頭向梯級處望去,“就算此番我全身而退,也必終老於鶴鳴,可他呢?相望相思不相親本是天下憾事,可我又哪裡捨得將他拘於一方天地?”
來者眾多,上得樓來的卻只有一人,低垂著頭,殷儉行並不認得,可張知妄卻並未避忌,似乎是一得力可信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