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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顧不得養傷,一路快馬加鞭趕到了江南,面對周玦的困惑猜疑,也只插科打諢地應付過去,狀似自然地卸去易容麵皮,露出本真面目。
周玦的眼中只閃過微微一絲驚艷,就連眼波都不曾盪過一分,甚至還不如顧秉周琦玦那般為之所動。
忘塵叟不由得想起那日他扮成秦泱的模樣,周玦那周身一振、似悲似喜的神情,心中猛然一沉。
周玦顯然對他無意,一顆心都系在那忠奸不明的秦決身上,自己對他當前也只是心思微動,此時收心怕還來得及。
可他卻恰在此時,瞥見周玦的神情。
最近似乎朝堂風雲暗涌,周玦似乎也頗勞心力,一張俊臉白中泛青,一雙桃花眼也少了瀲艷水光,多了幾許凌厲。
不過而立的年紀,要經歷多少事情,才能有此威儀?
忘塵叟禁不住在心中暗暗想道,倘若家中不曾生變,自己還在京中做個紈絝膏粱,興許可以憑藉父祖的蔭蔽謀個一官半職,興許……自己還會在他手下當差也說不定。
周玦見忘塵叟久不說話,面上卻是陣陣懷緬之色,料想他應是想起往事,便也不再開口,默然不語地陪著。
不知過了多久,忘塵叟才緩緩回神,連連苦笑。
他自號忘塵,可偏偏最怕的便是忘——怕忘了家族覆滅之仇、父親蒙冤之恨,怕忘了江湖飄零之苦、故園荒蕪之憾。
最怕忘了,其實他叫陳允懷。
偏偏每每看到周玦,他都會想起自己原是洛京最平庸不過也最快活不過的公子,父慈子孝,舉家安然。
人之相交,最終不過是個各取所需。
周玦要他為他搜集情報,打探消息,必要的時候出手相助。
他從周玦那邊得到報酬,還能時時想起最不願忘懷的往事,看起來倒還是得比失多些他只是有一點上心罷了,興許時日久長,如今他莫名其妙心悅周玦,他日就能莫名其妙移情別戀世事多半如此。
忘塵叟不無愉悅,也不無悵惘地想。
可他到底還是一路陪他進了長安,看著他登台入閣,確認他安然無恙。
走前,他偷偷潛入秦府,想看看是什麼樣的人物能讓周玦魂牽夢縈,不得解脫。
隨即,他便看到了秦決。
一個冷酷剛正的男子,不似他那般一身草莽,彷彿連吐息都是天地間浩然正氣。
此人極為小心,秦府並無異樣,忘塵叟壓下心間那點不甘疑慮,決意不告而別。
他找了匹枯瘦的老馬,嘴裡叼根蘆葦杆,慢悠悠地沿著官道行進。
仍是年節,百姓都在同家人團聚,沿途幾乎不見半個人影,就連茶棚都空無一人,官道周遭蕭瑟得可憐。
忘塵叟攥著韁繩,心中忍不住在想:周玦此刻在做什麼?
是在宮中赴宴,是在大宴賓客,是在青樓流連買醉,還是在府中暗算籌謀?
不管如何,他此刻定然不曾想起一個萍水相逢,連名姓都無的江湖人。
滿腹愁腸地走出百里,突然有留在周府的下屬來追,說是周玦想要見他。
忘塵叟那一剎那簡直無法抑制心中的欣喜,立時換了匹快馬,一路風塵地趕回長。
當凜咧寒風颳過耳畔,渾身上下卻依然為熱血而沸騰時,忘塵叟暗暗在心中下了決心——此番不管周玦為何召他回去,他都一定要告訴周玦一件事。
江湖路險,死生無常,他不想哪日若有個萬一,周玦什麼都不知。
他叫陳允懷。
北疆之事,牽扯之廣超乎忘塵叟所料,更為緊要的是,此事竟與當年陳叔遠案頗有關聯。
他可以藐視滔天權勢,他可以漠視塗炭生靈,可唯獨不能無視滅門之恨。
戴久了麵皮,就連沈秋暝這般的親近之人都以為自己當真瀟灑忘塵、置身事外,可鮮有人知,愈想忘就愈是難忘。
或許有一人懂,可那人縱然懂了,也並不介懷。
畢竟那是個翻覆風雲、顛覆乾坤的人吶,放在他眼內的,只有興旺百年的宗族、自幼輔佐的君主、同登台閣的摯友、不知所蹤的幼弟、愛恨交織的秦決,哪個不讓他機關算盡、夜不能眠?
如何就能為他這般的江湖草莽人物掛心?
想通了這層關節,忘塵叟反倒釋然不少。
逢場作戲也好,一時興起也罷,周映現下還能與他調笑幾句,已是看得起他,待到大仇得報,那時周玦興許也無事再相求,他也許就能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了吧?
於是忘塵叟與周玦道別時,並無太多不舍,而這一路甚至還能時時給周玦捎帶些東西,儼然一副不甘寂寞模樣。
其實他哪裡想了那許多,只不過是想給久居朝堂的周玦看看塞外風景,如此而已。
直到那日,他不得不前往突厥大營,此去極有可能便是有死無生。
他給沈秋暝留了封書信,請他若能騰得出手,來得及便救上一救,來不及就去收個屍,好歹算是相交一場。
又給信得過的下人交代了後事,最終想了想,還是決定去大營看一眼周玦。
橫豎他早已孑然一身,再無其他掛礙。
可他再次見到的周玦,卻被夢魘折磨得人事不省,哪怕在夢中也在不斷念叨著幾個名字,獨獨沒有他。
忘塵叟扮作一個肥頭大耳的醫官,靜靜在一旁陪他,心裡生出無盡的疲憊痛心。